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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十八回别恨满琴书挹秀轩中成旅客吟场森剑戟消闲录上感诗人

  且说扬州这一场大雨,据父老说起来,已有六十多年,不曾遭此水荒。雨止之后,将一个扬州城,通通浸在水晶宫里。深的地方,足足有四五尺。就是极浅,也还一尺二尺不等,居民叫苦不迭。大家搭起板架猴在上面,大有上古构木为巢的景况。登高一望,万家断了炊火。虽在夏末,早似深秋。萧条气象,惨不忍见。次日便有人传说离城四五十里淮子桥出蛟,那水头漫得有二丈多高,淹死居民不计其数,房屋牲畜更是不消说得。因此城里的百姓,到反觉得徼天之幸。足足挨了半个多月,那水势方才退尽,仍旧安居乐业。

  谁知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刚才闹过蛟水,馀波未已,猛然间在七月十五这一天,合城的百姓,又惊慌起来。你道为的甚么缘故呢?原来扬州府内,本是分着新旧二城,那旧城城边有一条兵马司巷,巷里有一座茶水炉子。这一晚,刚走来一个老婆子拎茶,忽然从脚边冒起一股红水,惊得那婆子怪叫起来。再看看那股水,鲜红无比,依然向上汩汩的冒。老婆子腿上沾了几点,便突然红肿。这个当儿,便聚拢了多少人惊奇诧怪,指东画西。忽然又有人叫唤说:“不好不好,这里又冒了这里又冒了!”一连便是几处,都冒的红水。风声传布,一时间早惊动合城百姓。蜂拥着都来瞧看奇文。将一条兵马司巷,挤得水泄不通。大家纷纷议论,有的说是这地下曾经埋过私生孩子,千年不朽,便会生此怪异。有的说这家茶炉子,应该降生贵人,巧巧茶水炉子有一个妇人,正怀着孕,人又说她孕了三年不曾生育。这红水便因她而发,非得将这个妇人杀了,不足禳此灾异,可怜吓得那妇人怪哭。有几个略解事体的,便议论着说:“这些话未免太荒诞不经。在我们看来,怕这地底下,必是又要出蛟,保不定这蛟已将地上翻松,上边只剩得薄薄的一层地壳,只要接着天上雷雨,那交自然会腾空而去,该是我们百姓遭劫。前次不曾淹死,此次应该逃不掉了。”

  这一番议论还不曾讲完,奇怪那些拥挤着观看的人,一声阿呀,早都抱头鼠窜纷纷四散。忽然将一条兵马司巷,空荡荡的露得出来。原来大家因为听见这地土已被蛟龙翻空了,深愁坠落下去,故而纷纷逃走。又加着大雨之后,人心是被水吓慌了,听说又要出蛟,从这一夜里便有多少富户,翻箱倒笼,携男抱女,扒在城墙上面躲水。幸亏那一夜还是星月咬洁,没有一点云影,次日叫声惭愧,依旧安然回来。这兵马司巷里,终究没有人敢进去走动。当时城守各官便将这巷闭塞了,连日命人用铁签子去试探地土。可怜人心惶惶,眠不安席,一连数日,只要天上起了些微雨势,大家便都啼哭起来,以为没有命了,预备逃生。甚至有赶着迁居到外方的。

  然而在下这部书,既不是地理志,又不是风俗史,正自不必替一班百姓记那无意识的举动,却要在这里面寻出一条线索,使读者心地豁然。这一条线索却又遥遥牵搭到伍晋芳那里。读者须记得伍晋芳此时正在湖北候补。他虽然没有泰山般的倚靠,一时不能得优差肥缺,然而他有的是钱,只消捧出白花花的银子,拣那在省城里几个红道台巴结巴结,银子虽然不会说话,道台是会说话的,便替他在督抚面前游扬起来,居然不上半年,上头便委他在善后局里当个收支差使,虽然不是甚么上等的调剂,只要安安稳稳的做去,到还可以做得长久,不比厘金筹饷那些阔差,是人人竞争的。

  伍晋芳到也心满意足,镇日在局中办事,公馆里的杂务,全行交给林雨生料理。林雨生此时已将他妻子巴氏及他的儿子,都接到湖北,在公馆邻近处所寻了一所房屋,丰衣足食,决不似先前的林雨生了。伍晋芳有时回了公馆,小翠子便催他去接家眷。伍晋芳总是怕小翠子受朱二小姐的气,迟迟疑疑,不肯答应。这一天,忽然在报纸里检出一张上海的《千锤报》,上面载着扬州发水的事。那访事员是捕风捉影惯了的,又未免说得利害些,几乎说是扬州城全行淹没,无一人能庆更生。晋芳不觉大惊,慌慌张张拿着报纸跑入里面,望小翠子顿脚说:“不好了,不好了,我们扬州出了祸事了。”便将报上所载的话,全行告诉小翠子。小翠子吓得哭起来,埋怨晋芳说:“我屡次劝你接他们出来,你总是不肯相信。虽然报上的话不见得当真,然而也不可不虑到这一层,若果然有个一差二错,。……”

  小翠子说到这句,便不忍心再望下说,只管拿着手帕拭眼泪。晋芳叹气道:“终是我做事太没有振作,如今也不必怨了,先打一电报到家里,探问探问要紧。”说着,又跑到前面,吩付林雨生去打电报。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有回电寄来,说是水势虽然浩大,却未曾损伤人口。晋芳这才放心,便决意接家眷到湖北。痛痛切切写了一封家信给朱二小姐,叫她料理家中箱笼什物,拣个好日子,率领家人们随轮船到来。若是能请舅爷洛钟伴送更好。倘若舅爷衙门里不能分身,我处便着林师爷来接。朱二小姐接到此信,快乐得甚么似的。便欢欢喜喜拿着信来给三姑娘看,说请姐姐快快回去同舅老爷商议。商议定了,便好择日起身。据三姑娘的意思,老实不愿意离这扬州。却又不好驳回朱二小姐,便冷冷的说道:“他这主意也好,但是我们须禀明母亲,若是母亲肯去呢,我们做媳妇的自然跟着走。若是母亲不肯去呢,我就在家里陪着母亲。最好妹妹带同小美子先去。”

  朱二小姐冷笑道:“姐姐又来了,姐姐不去,我又赶着去做甚么呢?既姐姐这样说,我就先去告诉母亲再说。”说着站起身就走。三姑娘也自觉适才言语说得太冷淡了,便笑道:“多陪你一路去。适才仪儿拿了一本《再生缘》,说是母亲叫她唱的,此时想还在那里唱,我顺便也要唤她回来,今年这几盆兰花被水浸得透了,好容易这几天才趁着日头晒得半干,她说傍晚去浇豆壳水,她敢是又忘记了。”

  朱二小姐听三姑娘肯同她去见卜氏,心里方才转嗔为喜,笑道:“这累赘的花盆子,难道还巴巴的带到湖北去。”说着笑嘻嘻同三姑娘走入卜氏那一进屋里。谁知淑仪却不曾唱书,正逗着小美子将五月节玩的龙船拆卸下来,放在天井东北角上一洼积水里,用竹竿乱撑,引得小美子拍地哈天的笑,便连奶娘扯他都扯不住,卜氏正倚在湘竹栏杆上看他们小姊妹游戏,抬头一望,忽见天上又生出一朵黑云来。卜氏忙合掌向空祷祝道:“我的好菩萨,可是再下不得雨了。”刚说着这话,朱二小姐已走得进来笑道:“娘不要怕罢,他有信回来了。他已经知道扬州闹水,特地接娘同我们到湖北去。难得他记挂着娘,娘不可拂他这意思。”

  卜氏笑道:“奇呀,怎么扬州闹水,他那里就知道了。如今水已退尽,他又为甚么来接我们呢,他敢是还不知道水已退尽吗?好儿子,你快写一封信去告诉他,说扬州闹了半月的水,目下是久已平静,叫他不用耽心。至于到湖北这一层呢,我这残年风烛,又船呀车呀,闹什么把戏。我自小儿便听见人说湖广三千里,不是轻易走得到的。我说句不顺遂的话,我这老骨头不要埋在半路上罢。”

  此时淑仪听见朱二小姐说她爹爹要接他们到湖北,忙撇下龙船,也走入屋里来。朱二小姐听见卜氏这一番话,不禁大大扫兴。气得一言不发,转向桌上拿起那本《再生缘》背着脸去瞧看。三姑娘眼快,早见她粉脸上一条一条的珠泪,成串儿落满衫袖,兀的暗暗发笑。大家正鸦集无声的时候,忽然在这后檐外边过一阵好风,觉得街市上轰轰烈烈的人声嘈杂。卜氏婆媳们大大吃了一吓。接连外面便有几个仆人,仓皇失措的跑进来说:“我的好太太可是不好了!这城里又发蛟水!”卜氏被这一句话,真个将三魂提出脑门,忙惊问道:“这是怎么说,水在那里呢?”那几个仆妇便指东画西将旧城兵马司巷,忽然发起一股红水的话连篇累版的说得有声有势。卜氏早吓得手足无措,口里只管念着人离难,难离身,一切灾殃化为尘的白衣观音神咒。转是朱二小姐气愤愤的,将那本《再生缘》狠命向桌上一搁说:“该应要死在这扬州城里,这也是没有法儿。”卜氏急得涕泪交流说:“菩萨保佑今夜不要发水,明天赶快收拾动身,这扬州我可是不敢住了,便依你们到湖北去罢。你们也不必尽站在这里,且各自回房去掳掇掳掇,细软什物,随带着走。至于粗重家伙,总拖来搁在家里,派几个家人看守。只是没有一个男人送我们上路,全靠着伺候的人怕不便。”

  朱二小姐笑道:“娘这个不必操心,他信上写明请那边舅老爷同我们做伴。”三姑娘道:“话虽如此,只是怕他不得分身,我便今晚回去,同我们哥哥商议。”淑仪在旁插嘴道:“这件事情太匆促了,娘又忙着回去,又忙着回来,万一舅舅真个有事,不是又徒劳往返。我心上到有一个人呢。”卜氏道:“好乖乖,快说快说。你心上的人是谁呢?”淑仪嫣然一笑说:“更还有谁,便是云家哥哥。”卜氏沉吟道:“他还是个孩子,他母亲如何放他出去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不错,我到忘记了,不多几日前,姐姐还同我讲,说是麟儿老困在家里,终非长策,想叫他到他姨父那里去碰碰机会,我还笑着同我姐姐说,说好呀,恐怕我们上湖北,便一齐带他去,不想到应了我的话了。”淑仪笑道:“谁还不是因为姨娘说过这话,我才想起他的。”

  朱二小姐道:“既这样说,便不必迟疑,快打发伍升去告诉云相公,说明日一准动身。”卜氏点点头,朱二小姐早一叠连声吩付人去请云麟去了。不多一会,云麟已随着请他的人一同转来。此时三姑娘已同淑仪转入自己房里,两人一边收拾,一边笑着议论。朱二小姐一心想赶到湖北去,偏生这红水到像是有意成全了她。三姑娘又笑道:“我还愁着你,不知你姨娘可肯放你麟哥哥一路同我们去。”

  淑仪笑道:“麟哥哥听见这话,包管肯去,我们姨娘又是一位糯米菩萨。麟哥哥说一句话,她准依着。”此时云麟已悄悄走至房外,笑道:“妹妹的话,可是一点不错,我为甚不同妹妹去。”淑仪笑道:“呸,幸亏不曾在背地议论你。”云麟笑着见了三姑娘,三姑娘也笑道:“呀,麟相公来得好快,我们的事,你想是知道了,你母亲意下如何?”云麟道:“适才伍升已将姨娘的意思告诉了娘,娘起先还有些迟疑,经我痛痛快快说了一番,娘已是答应了。此时正在家里替我料理行装,我特地先来告诉姨娘一声,请问姨娘可是明天大早便行动身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你忙甚么!不料你这一颗心到同我们那位一样。”淑仪又笑道:“麟哥哥你在外面打听闹的那红水,究竟是个甚么顽意儿?我们听见伍升说城里的人,很有些搬到外路去的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这也算不得甚么奇怪。古书上也曾说过的,大约不过是个灾异罢。”正在这里说着话,忽的朱二小姐那里走过一个仆妇来问云相公可来不曾?若是云相公来了,我们太太说请云相公先到那里见一见。三姑娘道:“云相公适才到此。”又望着云麟道:“你就先去走走,看她说甚么话。”云麟便叫仆妇先回去,说:“我即刻就来。”仆妇刚才走后,云麟忽然顿脚说道:“不该叫那仆妇先走,朱太太住的那一进屋里,我到有些模糊模糊记不清了,少不得要累妹妹引着我。”淑仪低头不答。三姑娘笑道:“仪儿你就陪你哥哥去走一趟。”淑仪道:“娘莫要睬他,这有多大点路,他会忽然不认得起来。”云麟笑道:“认便认得,只是冷清清的走得寂寞。”

  三姑娘笑道:“麟儿,你这么大了,还是孩子气似的。仪儿也不用作难,哥哥还送你上湖北,你陪哥哥走几步,便推三阻四。况且又在家里,也不似做主人的意思。”淑仪此时不得已,便轻移莲步,只管低着头望前走。云麟紧紧傍着她的背影,走了一会,见旁边已没有人,云麟长长叹了一口气,淑仪忍不住回头笑道:“你好好的为甚叹气?你不愿意往湖北,也不能勉强你。”云麟又叹了一口气,仍是不语。淑仪转立住脚步,含羞问道:“你有话尽管说,怎么学着哑叭儿。”云麟依然叹气说道:“妹妹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同你们一路上湖北去。”淑仪笑道:“奇呀,你不去也由你。”

  云麟叹道:“我为甚不去,好妹妹我告诉你罢,我魂儿梦里都防着妹妹要往湖北,今日果然听见妹妹是真要走了,我老实便是一个死。好容易将我的魂灵儿打从鬼门关上唤回来,纳入腔子里,就是姨娘肯叫我一同去,其实我就去也有甚么希望呢,不过远远的听着妹妹声音儿,见着妹妹身影儿,觉得这颗心有着落些,不然我这心就飘飘荡荡,再也收不拢到腔子里来。如今背着人,我有一句话要同妹妹商议。大家明儿到了湖北,妹妹是依然骨肉团聚,但是我可孤零零的了,妹妹怎么对得起我。”说着,眼眶一红,真个流下泪来。淑仪也是低头无语,两人并立在梧桐阴下,转痴痴的一言不发。还是淑仪怔了一会,不觉冲口说道:“好哥哥你叫我怎么样才算对得起你呢?”说过这一句,那粉脸上早堆下无限红云,匆匆掉过脸便走。跨上朱二小姐住的那一进阶台,早见朱二小姐将箱笼什物一古拢儿收拾齐全。一眼瞧见云麟说:“好好,云相公你也肯往湖北,这是再好没有的了。我请你来非为别事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我早知道了,定然命我开行李单子,再没有第二件。”朱二小姐将脸沉了一沉,笑道:“阿呀,只有你们秀才会写字。你也不害羞罢。”又笑道:“我是特来同你研究那红水的,你道这红水利害不利害?”云麟笑道:“那里有这些古怪事儿,我再也不相信。”朱二小姐回头望着自家那个奶妈笑道:“我的话如何?”

  奶妈也笑道:“真个佩服太太心眼儿灵。”云麟、淑仪此时并立在一旁,正猜不出他们说的甚么。早又见朱二小姐望着云麟笑道:“我当我真个疑惑你迷信这些事么?莫说你们男子汉大丈夫,便是我这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,也知道自古以来,没有城里会发蛟的道理。便是发蛟,也没有地下先冒红水的道理。”说着,又笑道:“只是你的姨父在湖北,他难得肯来接我们。我同你的姨娘都愿意去,只是你那太姻母,她老舍不得离这扬州,难得这红水将她老人家吓了一吓,她是决意去了,我深愁你少爷见了她,再长篇阔论辩驳没有发蛟的话出来,她老人家一听又不肯走了,那才坑死了人,我所以特特的叫人将你少爷先请得来,万一到了她老人家那里,拜托你将这红水说得利害些,就说不出三天,蛟水定准到,她老人家便忙着动身,这就算是你相公成全了我们。云麟笑道:“这怕不容易,包在我身上,管叫她老人家不敢住在这扬州就是了。

  淑仪也是一笑,于是两人果到了卜氏那里,云麟真个将那红水点缀得活灵活现,引得卜氏连夜的忙着上船。云麟也便回家,命人将行李挑至伍公馆里。秦氏不免叮咛嘱咐,命云麟在外面凉暖留心,有点事故,都要当心去干,不可游荡的话,颠倒价说了又说。云麟一一答应,次日便同伍晋芳的全家动身。洛钟等闻得此信,少不得也走来送别,且搁下慢题。且表伍晋芳那边,几天头里先接到扬州家信,知道家眷于今日准行到鄂,并知云麟同来,喜欢得甚么似的,早命林雨生在善后局里派了两只红船过江迎接,小翠子在公馆里支派仆婢,打扫房屋,前后一共三进,留后一进,给老太太住,朱二小姐住中间一进,自己住前一进。另外一进,便在花厅背后,留着给三姑娘母女,一一布置妥当。

  不到上灯时分,卜氏同三姑娘并朱二小姐、淑仪四乘大轿,早飞也似的抬入门来,早有家人们升起鞭爆,还有许多女仆都各乘小轿纷纷拥至,随后便是云麟骑着马,林雨生拥在后面,相继到了厅上。伍晋芳见了母亲,自然无限欢喜。小翠子格外打扮得花枝般插烛也似拜见了卜氏,又同三姑娘、朱二小姐行礼。朱二小姐见了小翠子,长得愈加艳丽,心中好生不自在,暗暗咬得牙响。淑仪、云麟也上来见了晋芳。晋芳便邀着云麟到花厅上叙了些寒暄,云麟一眼看见自己的卧室,便设在这座花厅侧首一个房间里。窗外翠生生的还披拂几竿竹子,早有家人替他布置行李。晋芳问了问扬州的水灾,云麟欠身说了一遍。晋芳又谢他在路上照拂着家眷,云麟脸上一红。此时晋芳忽然向云麟望了一望,含笑说道:“老姨甥近来风神越发秀美了。似老姨甥这般人才,自然少不得有些窃玉偷香偎红倚翠的故事。我们都系至亲,有何奇遇,何妨说出来听听呢。”

  云麟被这几句话,直惊愧得无地自容。原来云麟起初本系有心向晋芳这边乞婚,小儿家心性,见了晋芳,越发装得十分诚笃。晋芳夫妇背地里也曾称赞过云麟年幼老诚,虽是近来婚事已经为富玉鸾所夺,然而富玉鸾自从游学东洋,简直与伍家不通音问。卜氏婆媳时刻把这一件事搁在心上忧虑,云麟遂又发出奇想,知道富玉鸾有心将仪妹妹让给我。安知他不因为此事,终久不肯回国。那时候仪妹妹的婚姻,不属之于我,还属何人。是以这一次决意随淑仪等来湖北,也是有心来探看晋芳的口气。不料初次相见,便雷轰电掣的被晋芳说了这一番话,又怕仪妹妹同我亲热样儿,已经被他看在眼里。过后万一防闲起我们来,这便如何是好。想到此不禁面红耳赤,半晌回答不出话来。晋芳又笑道:“这又害甚么羞呢?秦楼楚馆,谁则无情,横竖不过是个逢场作戏罢咧。”

  云麟才悟出晋芳是问他可曾嫖过妓女的意思,暗想我便是嫖过妓女,又如何可以告诉得你,且你又如何得知耶?遂不免侃然答应道:“姨父来取笑了,愚甥自幼读书,略知礼义,虽非柳下惠坐怀不乱,然而当这年轻时候,那种不尴不尬的地方,自信却一步不曾走过。”

  晋芳拍手大笑道:“这话未必尽然,……这话未必尽然。……”云麟刚待再辩,忽然走来一个家人,说上房里请老爷进去。晋芳望云麟笑道:“风尘辛苦,你好生歇一歇罢,我们明日再谈。”说着拱拱手又跑进去了。云麟此时独自走入卧室里,见有一个小厮替他料理壁上的字画。云麟觉得他面熟得很,便向他问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那小厮垂手答道:“小的叫稳子,少爷认不得小的,小的到反认得少爷。当初在扬州的时候,小的常见少爷到我们少爷那里去。”云麟笑道:“我的记性真个不好,你们少爷究竟是谁?”稳子笑道:“就是富少爷那里呀,小的姓林。”云麟点头道:“不错,林雨生是你的父亲。”稳子点头笑了笑。云麟道:“既这般说,你如何在这里忙?”稳子道:“这是翠姨太太吩付我伺候少爷的。”云麟又点点头说:“原来那翠姨在这里早称呼太太了。”稳子笑道:“这是老爷命我们喊姨太太,其实翠姨一总不肯,怕大太太同二太太到来,还要不依呢。少爷你评评看,翠姨又不曾生着一男半女的,如何便称得太太。”

  云麟更不言语,转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,暗想晋芳适才问的几句话,大是奇怪。便是红珠这件事,连仪妹妹也不明白,就使仪妹妹晓得,今日大家一齐才走入门里,又不曾见仪妹妹同姨父讲一句话。姨父那里就会知道了,难道仪妹妹曾经将这件事写信告诉过姨父的?而且这件事与仪妹妹又有甚么相干?他要写信又怎生个写法?断乎没有这事。为今之计,若使姨父知道我在外游荡,这仪妹妹的婚姻,如何想得到手。而且再随时防闲起来,或竟禁阻我同仪妹妹相见。我这一番到湖北,不是自寻苦恼么?越想越恨,便向床上一倒,长吁短叹起来,后来拿定主意,若使姨父再来问我,我须辩得一个雪白,便是犯人口供,也会抵赖。他疑惑我难道就成了定谳吗?想到此才将心放下。一连几日,晋芳又请了些客,替云麟接风。云麟此时只管巴着晋芳问他,好让他分辩。谁知晋芳早将此事搁在脑后,一总再不提起。云麟好生着急,无意中便时常引逗晋芳。这一天晋芳重又踱入房里,云麟谈了好一会,便故意说:“这汉口地方妓馆太多,必然有害风俗,姨父是在这里候补的人员,何不同各大宪设法禁一禁呢?”

  晋芳猛然触起前事,不禁大笑道:“想起来前天刚问着姨甥那件事,姨甥如何此事忽然发起这一种正论,真是希极了。”云麟便趁这机会,忙分辩道:“原是姨父前日问愚甥那几句话,愚甥很是惊讶,愚甥忝列胶庠,真要算得谨守卧碑。譬如别的念书的人或者当那乡试时辰便不免罗掘宾兴之费,作为卖笑之资,至于愚甥应试,一心便在文章上面,从不肯出门一步。不知姨父何所见定要诬栽愚甥游荡,愚甥自问实在不甘。”晋芳抚掌大笑道:“真是的呀,便在贤甥到南京乡试时辰,就游荡起来呢。贤甥不提起考试,我一时也记忆不起。说起来就一点错,若不是在南京省里,那里有第二个莫愁湖呢。”

  云麟觉得自己的话,又说错了,正待辩驳,晋芳大笑道:“老姨甥,你也不用掩藏罢,你那贵相知的芳名,我都知道了,可是叫做红珠?”云麟愈惊,忙荷荷的说道:“这更奇了,这是打那里说起。”说着便站起来,将脸对着窗子外面,要想掩藏他一种惊愧之色。晋芳更觉好笑,一眼看见稳子站在房外,便笑道:“稳子,你替我在签押房里,将这几天的公论新报拿得来。”稳子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,霎时抱来一卷报纸。晋芳笑接着来,颠倒翻了一遍,在里面检出一张,对着云麟笑道:“喏喏,你且请看,这不是载着你的故事么。”

  云麟此时好生惶急,勉强接到手中仔细一瞧,原来是一张汉上消闲录,上面排列许多诗文杂志。晋芳瞧了一瞧日期说:“不错就是九月初二日这张报呀。那一天刚刚揭开来看时,忽然看见两首诗,题目上有你的名字,我就诧异,暗念你还在扬州呢,如何会有诗寄到这公论报馆里。再一望时,原来是别人赠你的,这赠你的人就是红珠。姨父老了,虽然不懂得甚么风月。然而瞧红珠的口角,怕不是同你山盟海誓的情人,况且她明明说从莫愁湖寄来,我就猜到你是乡试时辰认识她的。贤甥贤甥,看我我这侦探手段敏捷不敏捷?你还想抵赖么?”说罢,又哈哈大笑。

  云麟此时转陡然触起一种心事也不再开口,便细细瞧那两首诗,见上面写着中秋望月怀云麟七绝二章,红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:红楼寂寂不成眠,意绪心旌两地悬。苦恨秦淮今夜月,无情偏只向侬圆。推窗不欲盼团圆,怕触相思拭泪难。犹忆当年真武庙,暗教阿姊病中看。云麟念完这两首诗,不禁一缕酸泪,几乎从眼眶里直迸出来,急忙忍着,呆呆的一言不发。晋芳已揣知其意,不便再行调笑,重又说道:“这消闲录便在汉口发行,是附着公论新报出版的。文士骚人,争奇斗胜,到还十分热闹。我还听见人说有个同乡,他名字叫做甚么沁香阁的,时常也登此笔墨在上面,这人到还有些才调,我在先也思量去访他谈谈,后来有人劝我说,报馆中人是才调有余,品行不足,我们既在省里做官,还宜远着他们这班人为是。我后来也就将这件事搁下。姨甥以后如闲着无聊,不妨渡江走走,去同他们联络联络。你们是同气相投,又与我不同了。据说这报馆便是在后华楼街上,你如认不得路径,我叫林先生陪你去。”云麟又点点头。晋芳见云麟着实没有兴致,就站起来说:“这一卷报纸就留在这里消遣罢。随后他们送报来,就叫他们搁在姨甥房里,我还到局里去呢,不陪姨甥了。”说着缓缓踱出房外。

  云麟此时委实十分难受,重将那张消闲录反复观看,看了几遍,猛然省悟过来,自言自语说道:“我好呆呀,我自从认识红珠。几曾看见过她会做诗的。而且还有一层可疑,就算红珠在南京请别人替她做诗寄我,也该寄到扬州,也不该寄到汉口。难道她预先料定我要到湖北,有意向这报上写给我看不成?不是不是,断然不是。或者云麟之外,还有一个云麟。红珠之外,还有一个红珠,亦未可知。为今之计,我只有赶快去会那个沁香阁,问个清清白白。若彼此臭味相交,到还算得个异乡知己。想到高兴时候,看看天色还早,便想要过江。命稳子将他父亲请得进来,林雨生随呼即至,垂手向云麟请了一个安。云麟回礼不迭,笑说:“林先生,我们许久不见了,近来异常发福。”林雨生答应道:“是。这都是少爷们的恩典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适才同家姨丈闲谈,想请林先生送我过江去访一个朋友,不知林先生此时可有闲空没有?”林雨生忙陪笑道:“少爷既然高兴过江,小的理当伺候少爷,少爷要去还是快去为是,小的看见东北角有一点云爿,不定是风雨。”云麟便望稳子说道:“稳儿,你替我进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声,说我今天同你的父亲过江走走,恐怕迟了便不能回来,叫太太们不必等我。”又笑道:“再问问小姐,可有要买的物件,我便替她在汉口带转来。”稳子答应了,走入里面。不多一会手里捧出一个衣包,又拿着五块洋钱,都把来交在他父亲手里,说:“这是大太太吩付你,替少爷多带几件衣服,恐怕夜间早晚的寒冷。这洋钱便给少爷过江使用。”林雨生伸手接了,云麟刚待要走,又回头笑道:“你叫你问小姐的话,敢是吃下肚腹里了。”稳子笑道:“阿呀,我到忘记了,小姐说没有甚么物件要买。到是上次由轮船上岸时辰,在轿子里看见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编的六角纱灯,很是精巧,请少爷带几张回来,小姐想挂在房里。小姐说完这话,我就往外跑。小姐又将我唤转去,说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风色,少爷过江很是耽险,叫少爷斟酌。”

  云麟笑了一笑,果然窗外那几根翠竹,骤然扑向窗纸上楞楞作响。云麟道:“快走罢,不要等出风来。”于是林雨生便随着云麟出了门,一口气跑出汉阳门,早吹得衣衫乱卷,再临江一看,叫声苦,那浪头已排山倒海价滚滚的向东卷去,银涛倒拍着堤岸,像雪花飞溅。云麟将头缩了缩说:“这风浪好利害,我们还是过去不过去?”林雨生笑道:“这风浪本不为大。少爷看江心里不是还有小船么,但是小的们却不怕,恐少爷吃不住这颠播。便是勉强过了江,过后太太小姐知道了,还要责备小的引着少爷冒险。”云麟道:“不过江也罢,只是兴匆匆的出门,又忙着回去,可不吃小姐们笑话。”林雨生道:“这却不妨事。前日少爷同太太小姐们游黄鹤楼,总算不曾尽兴,今天却好少爷再上去逛逛,楼上还有几座茶社,小的斗胆,陪少爷吃杯茶儿。”云麟道:“也好也好。”说着,便迈步转身,依然进了汉阳城内。沿着城根,向黄鹤楼山坡上面弯腰屈膝,提着衣服走上去。林雨生一面搀扶着云麟一面笑道:“少爷你看这黄鹤楼的命馆,比我们扬州的东厕还多几倍。”云麟笑道:“本来是楚人信鬼,兼之又在省城,是个人烟荟萃的所在,不是争命于朝,就是争利于市,大家总怀着一个徼幸的心,所以不求于人,反求之于命相了。”

  云麟正说得高兴,猛然从一家命馆旁边,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,劈头将云麟拦着不放。口内狺狺狂吠,不知她说些甚么,吓得云麟倒退几步,几乎不跌落下山坡去。林雨生笑道:“少爷不要害怕,这是在黄鹤楼一个乞食的哑妇,她同少爷要钱呢。少爷快走,不用理她。”云麟才笑起来说:“这妇人到怪可怜的,你赏给她百十文罢。”林雨生笑道:“少爷,你当她没有钱么,她的积蓄,多是没有,至少总有一千余金。”

  云麟笑了一笑,正要问这缘故,不觉已走入一座茶社里,店门口挂着招牌,分明是怀白茶楼四个大字。林雨生拣了一个座头,请云麟坐下,自己便斜签着身子,也坐在一旁。那个哑妇依然立在栏杆外面,遥遥作乞钱之状。其时风声愈加猛烈,山顶上的树木,吹得像翠浪一般。那天色已是阴沉沉的,像要落雨的模样。茶社里先前还有些游人坐着吃茶,到此已纷纷走散。云麟东望长江,烟波无际,不觉浩然发故乡之思,半晌开不得口,只是默默痴坐。林雨生坐在桌子对面,见云麟悄然不乐,思量拿话去引逗他,便提着哑妇刚才的事迹,说这哑妇如何积蓄的缘故。云麟没精打采的,说:“林先生你尽管讲,我在这里听着呢。”

  其实林雨生自说林雨生的话,他一总不曾入耳,尽看着那江水发呆。在这个当儿,忽然听见隔壁一座小房间里,有人狂叫起来。说:“妙呀妙呀,大丈夫乘长风破万里浪,不当如是吗。”随接着高吟道:“一帆送客上秋千,”又是甚么“泻尽书生骨相寒”,兀自吟诵得高兴,又拍的一声,不知将个甚么东西掷向江里,那浪头漩了几漩,霎时无形无影。又有一个人低笑道:“狂奴故态又作矣。”

  先前那个又似乎长叹道:“莽莽风尘,知音有几?此情此景,恨不与沁香阁共赏之,汝辈何足道哉。”说到此那声气已就有些哽咽起来。云麟耳中触着沁香阁三个字,不禁暗暗称奇说:“这人也是去寻访沁香阁的么?”便走近那座房间旁边,却好窗纸有几处破损,偷眼一瞧,见那狂吟的人,年纪不过四十馀岁,长身癯貌,风骨棱厉。满口也是下江口音。对面坐着一人,面色微黑,浓眉阔腮,似个官界模样。不由拍案大笑说:“醒七该死,醒七该死,你只知阿好你那个沁香阁,便一味抹煞别人。而今沁香阁在那里呢?你为何不曾留着他老在这湖北?”

  云麟听到此,才知沁香阁已经离了汉口。又知那长身癯貌的名字便叫醒七。忽然听见醒七又叹起气来,说:“我为甚留着他,他除这湖北,难道便去乞食不成?不过天下滔滔,易地皆是,他不去改着他这肮脏脾气,恐怕便游遍五大洲,也没有他遇合之所。咳我这话又错了,我自己不能变易这肮脏脾气,转来希望着沁香阁,未免明于责人,而昧于责己。若使沁香阁听见,又该拿话驳诘我了。”

  那人点了点头说:“这话原难怪着你们,我适才的言语,实是同你们取笑,你不可认真。但是沁香阁在这湖北,也算是得意的,为何决意舍去,公然起那张季鹰秋风莼鲈故乡之思呢?”又见醒七将两只眼珠,望着这人转了一转说:“奇呀,你的吐属,也居然风雅起来了。罢罢,你既能撇这两句文话,便是将沁香阁的事迹同你谈谈,算不得辱没了我。哈哈,你们虽然是一班蠢物,料来提着那汉上消闲录,也该得知。……”

  云麟暗笑道:“不错呀,若不是今天在这上面看见红珠的诗,谁也发誓不会知道,几乎不被这醒七骂了去。……”接连听见醒七说道:“咳,总之一个人切莫要识字。不幸识了字,切莫要做诗做文。不幸会做诗文,切莫要刊登在各种报纸上。其实论这个诗名文名呢,便连屁也不值。譬如一个人德行亏缺了,任你压倒元白,媲美班扬,人提着你名字,不见得因为他会做诗文,便宽恕得你一二分。沁香阁在去年便就同我说,这诗是万做不得了。昔人吟风嘲月,不过抒写性情。今人舌剑唇枪,几乎酿成仇敌。我就问他你为甚发这般的牢骚呢?他但笑而不答。后来又在别处打听得,才知道他曾经做过一句诗,是甚么:‘门外野狐多凭陵,’不料得这一句诗才发现出来,当时那一班诗家,便全行动了公愤。说沁香阁骂了他们,要来兴个问罪之师。内中还有人怕这事闹得不畅快,巴巴的重又表明在信札上,说沁香阁门外野狐多凭陵此一句诗可念也。似乎说你们大家去想一想罢,这正是替沁香阁挑衅的意思。可怜沁香阁还睡在鼓里呢!幸亏诸大诗家手里持的是一管笔,若是一柄手枪,早就结果了性命,怕还想安安稳稳的回扬,也是不容易的呢。……”说到此,那个人笑道:“沁香阁这句诗,不见得不是骂人。你醒七先生,又何必替他分辩。”

  那个醒七又笑道:“可又来,便算是沁香阁骂人野狐,他骂的原是野狐。大家自命不是野狐,便不该多这心。若自己果然相信是个野狐,又不该再生气。譬如我当日也曾看见沁香阁这句诗,我就不疑惑他骂我,这就足见我醒七先生的身分了。还有一层,人人怕沁香阁,也有个缘故,是说他编的小说子,惯喜欢骂人,所以做得一二句屁诗,人也去寻根究底的疑惑他嘲骂。我因此想起来,可见世界上可骂的人太多了,他总有一二件合得上沁香阁所骂的话,他才疑惑呢。一人疑惑,人人疑惑,我不知道他们自居何等。譬如你不曾做贼,人骂做贼的,你必不生气。你听见人骂贼,你就生气,你就算不是贼,定然那贼也是你的亲戚朋友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你望着我你呀你的,你这不是骂我。”醒七又笑道:“你难道就是个贼?”那人又笑道:“后来什么样呢?”醒七又笑道:“后来愈闹愈奇了。消闲录简直不是消闲录,简直变做了一部相斫书。今日你攻我,明日我攻你,光怪陆离,如荼如火。我还有一句放肆的话,果是彼此相攻,也还罢了。更有一种卑鄙龌龊的匹夫,借着攻这个人,便去谄媚那个人。文字凌夷,斯文扫地,沁香阁趁着残冬已尽,便掩旗息鼓,遁回江东,自做他的吴大帝去了。”那人笑道:“这吴大帝三字又从何而来?”醒七道:“这话长呢,此时不便同你细谈。你看风声渐息,天色将要阴沉下来,我们下山去罢。”

  云麟此时早见那两人会了帐,摇摇摆摆踱出茶社之外,自己到反失笑说:“原来做诗文的人,还有这种把戏呢。可见得我在南京会见的那个鲍橘人,真是明见万里。若使橘人到此做个骚坛主将,到是与这沁香阁呆子专一骂人的不同。照这样看来,幸是沁香阁走了,就使他不走,我听见他这种脾气,我也怕去惹他。”一面想着,依然踱到这边来。林雨生笑道:“少爷为何这般高兴?适才在那边,想必听见甚么笑话儿了。”

  云麟含笑说道:“幸亏今日不曾过江,若是过了江,我寻访这个人,断然也会不见。我适才窃听那两位说的话,就仿佛告诉了我一般。”林雨生笑道:“少爷真是有少爷的福气。天总叫少爷不白跑这一趟路,就奇奇巧巧差遣这两个人来告诉少爷。少爷以后若是要向甚么地方想会甚么朋友,到是先行探听探听别人口气,保不定天老爷已替少爷豫备在那里。真应着俗语说的圣天子百灵相护。”云麟笑道:“呸,谨防割了舌头,甚么天子天子起来。”林雨生忙将头一缩说:“是小的说大意了,少爷再阔气,也不过是个宰相罢咧。”

  云麟见林雨生说话甚是有趣,不觉十分高兴,说:“林先生你真个叫人可爱。我们赶回公馆没有事做。你在这湖北省城比我久了,你看还有甚么可以坐坐的地方没有?”林雨生将云麟望了一望,笑起来说:“这个小的不敢,像少爷这样标致脸蛋儿,不是去嫖人家,怕给别人家嫖了,少爷还不得而知呢。”

  云麟不禁脸上一红,说:“放屁。我说坐坐的地方,难道必是那些不正经的地方,才可坐得。譬如你那个公馆里,难道不许我坐。”

  林雨生哈哈大笑道:“少爷若是果然肯赏小的的脸,轻移莲步光降寒舍。就仿佛一件宝贝,霞光万道,天天在天上盘旋,无人不巴巴望这宝贝落在他家里。谁知竟落到小的家里来了。小的夫妇两口子,也没有形容得出这快活的光景。譬似小的夫妇两口子行房,到那。……”云麟笑道:“休得胡说。你既这般说,我这宝贝就落到你家去。”林雨生笑道:“阿弥陀佛,这真是如了我的愿了,快走快走。”林雨生随即将茶钱汇过,便先跑下山,喊了一乘东洋车子,请云麟坐了,自家扶着车旁手版,背着北风,如飞的向自己家中而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四十九回拨雨撩云缠绵痴婢意含沙射影憔悴小妻心

  云麟驰至林雨生家门首,先自大踏步便望里跑。林雨生住的房子是对面两进,云麟耳边猛听得上首房间里,有妇女嘻笑的声音。云麟便立住脚等林雨生。林雨生开发了车价,也就赶入来。内里妇女却不曾留意云麟,门帘开处,早跳出一妇人,满脸扑着铅粉,鬓角旁边,伶伶俏俏贴了两张金纸剪的膏药。一眼看见林雨生,便笑嚷起来,说:“这不是你们舅老爷到了。”

  谁知林雨生听见这句话,吓得他脸上绯红,尽望着那妇人挤眉弄眼,似乎叫他不要乱说。那妇人疯头疯脑的也不理会。却好这个当儿,又有女子在那里答话说:“原来林师爷回来了,好好,我到不曾听见我们太太提着林师爷是他的哥子,况且林师爷姓林,我们太太他自姓朱,不知林师爷同我们太太是那一房的姊妹?我到要替你们评评这个亲呢。”说着又合合的笑。云麟懂得这女子的声音,分明就是朱二小姐跟前用的那个丫头,名字叫做小善子的。再看看林雨生脸上,青一阵,白一阵,只管支支吾吾。说:“善姑娘,你不用听这疯婆子的话。”又望着那妇人喝道:“有客在这里,你为甚这样没有规矩。小稳子的娘呢?快出来倒一杯茶给云少爷吃。”说着便邀云麟向对面一进里走去。

  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,正是林雨生的姘头杨成衣老板奶奶。他忽然看见云麟穿了一身淡青秋罗夹衫,粉颊丹唇,秀眉俊眼。杨奶奶生在湖北,那里见过这种秀美少年不觉看得出神,痴痴的立着不动。正自模模糊糊,也不曾听见房里的人说甚么。此时猛见林雨生问小稳子的娘,只答应得一句说:你的奶奶在房里替善姑娘梳头呢。说完,便缩着头望里一钻,把舌头伸得长长的,望小善子说道:“阿呀,这个少爷,怕是天上掉下来的罢,便哪吒三太子,也没有他长得这样浚不说别的,就这一身洋脂玉不肥不瘦的肉,若得同他靠一靠,包管将人的性命要送掉了呢。”

  小善子此时正坐在巴氏面前,巴氏替她将头发编成一个风凉头儿。也听见林雨生让着客,向那一进里走,口中又嚷是云少爷,知道便是云麟。又见这杨老板奶奶鬼张鬼势,不由噗哧一笑,低低说道:“我道是谁呢?原来就是他。他此时又寻魂寻到这里来做甚?这冤家再也饶不过人。准定是在我们公馆里,不知是谁快嘴的,又告诉他,说我到了林干娘这边来了。他一刻离了我,就像吃奶的孩子离了母亲一般。任是多远,他都要赶来。好干娘,你替我爽快些,将头发拢一拢罢。我不去照料着他,任是干娘这里拿着珍珠宝贝去奉承他,他也是不快活。杨老板奶奶听着小善子连珠价说这一大篇话,不禁点头赞叹,说:“阿弥陀佛,不是我此时才说起的,我上次看见姑娘,我就夸赞姑娘洪福齐天,就拿这件事而论,可不是姑娘的福气么。”

  巴氏一面替小善子拢头,一面也说道:“真个姑娘赶快去伺候云少爷罢。难得云少爷忽然肯脚踏贱地,冷落了他,真个不好。况且我粗手笨脚的,还要怕云少爷嫌我腌脏。”小善子此时益发得意,不禁扭头扭颈,一刻也不安静。又跷起一双脚,抱在怀里,左看看,右看看。杨老板奶奶一会儿又隔着窗眼向那边瞧瞧,不到一刻工夫,又掉转头来叹口气说:“善姑娘,像这少爷那副面孔,若是这少爷肯赏我一个脸儿,来与我说一句话,我立刻死了,还要笑嘻嘻的走到阴间里去谢那五阎王一谢。”

  小善子将头一扭道:“这个有甚么好处?我到被他腻烦死了。不问人洗了脸不曾洗了脸,见着就虎也似的要求闻个不住,有一天,我生起气来,望他放下了脸说:难道我这脸掠着糖果子不成,也不管青红皂白,也不管人的颈项搂得疼不疼,一味价的揉擦。固然你这皮肤,同我的皮肤一般儿柔嫩,究竟我这两片嘴巴,总不能算你这冤家掏鼻准头的肉架子。”说着,自己也就笑起来。巴氏也是微笑。只有杨老板奶奶此时魂已不知飞到那搭儿去了,不住的喃喃呓说,别人也听不清楚。不多一会,小善子的头却好梳完了,急忙在巴氏床头边摸出一支纸烟,又从自家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,擦了火柴,将纸烟衔在嘴里,一呼一吸,随手将用剩的火柴,望地上一掼,扑扑身上灰尘,又在镜里照了照,见有一个旧粉扑搁在镜子旁边,顺手拈着向脸扑上了几下,双手插在裤腰里,似乎系束带子模样,慌慌张张,跑出房门,才把纸烟夹入指头里,笑望着云麟道:“少爷是打那里来的?等我来替少爷倒茶。肚腹里可曾饿着?若是饿了,赶快弄饭给少爷吃。这里林奶奶是我的干娘,我替干娘是做得主人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早盈盈袅袅,走近云麟身边来,吓得云麟抬身不迭说:“多谢姑娘照应着,我这里有茶了。”说完这话,连忙把头又掉转过去,同林雨生假作谈心。……

  看官看官,今日读我这部小说子的,料也不乏有子建般才,潘安般貌的少年,然而要晓得天付你这一件五官端整的面目也不是甚么佳兆,在那自命标品的朋友呢,原也可以骗得绝好的妻房,还可以骗得绝美的妓女。然有时你爱的人爱你自然心满意足了。亦有时你不爱的人,她也要来爱你。这个风流小罪,却也不很好受。并不是在下白嚼着舌头,也因为这书中记着我们主人翁云麟这一段故事,实在令人发笑。看官不必性急,且请看下去,便知分晓。

  且说那小善子这个丫头,本是朱二小姐跟前极宠爱的一个小婢,前书已曾表明。论这小善子的志向呢,却似心比天高。论这小善子的际遇呢,却是命如纸保你道为何呢?原来小善子年纪,比淑仪大得一岁,自幼儿便曾看见过云麟,她这一缕痴情,便已牢牢系缚在他身上。然而其时却是人小胆虚,虽有这个念头,除得魂儿梦里,心口商量,也没有第二个人替她出个主意,分一分忧。后来得了朱二小姐的宠,朱二小姐也是个倜傥不羁的人。高兴时往往同小善子取笑,说要替她觅一个佳婿,小善子初则含羞不语,久而久之,年纪也长了,知识也开了,便老实告诉朱二小姐,说爱云麟云少爷不过。朱二小姐也笑她眼力很好。便对她说:“你放心罢,万一仪小姐嫁过去,我定然将你陪房做云少爷一个侍姬。”这句话还是在那云家议婚的时节说的。

  小善子好生欢喜,在同辈之中,便俨然有自命云少爷爱妾的意思。后来不料跑出一个卜书贞卜太太来,强讨硬夺,将个仪小姐夺得去了。她这一气几乎同卜太太有不共戴天之仇。背地里哭泣过几回,因此上恹恹一病,几乎身死。只有朱二小姐解她的意思,百般解劝。允着她,就是仪小姐不嫁云少爷,我都有本事替你将这一段姻缘撮合起来。小善子这才安心调理,渐有起色。所以那个奶妈出的毒主意,说将卜太太的鞋用水浸烂,便可致她于死的话,小善子一听便忙忙的照样办起来,也是因为急于要报复卜太太拆散他们婚姻之仇的缘故。后来果然卜太太死了,仪小姐又不曾嫁云少爷,又不曾另娶。朱二小姐说:“没有个少爷们不曾娶妻,先就娶妾的道理。”

  一时也就将她这件事搁下。自此以后,小善子只要看见云麟到他们家里来,她都是异常亲热。她适才同杨老板奶奶说的这番话,在云麟虽无其事,在小善子确实有此心,原情论事,这也算是小善子善颂善祷罢了。谁知云麟在先,也曾领教过小善子几次肉麻状态,论云麟这少年心性,觉得小善子不惜玷辱自家的身分,肯垂青眼,未尝不知道感激。无如小善子右边一只是个吊眼睛,面皮又很黄瘦,不见得就叫人可爱。小善子也知道这个意思。她却善窥间隙。知道云麟与她家小姐淑仪,似个有情未遂的光景。她便藉此做个进身之阶,便在云麟跟前,一长一短描写他家小姐的神态,简直以红娘自任。有甚么消息,她便愿意从中传递。因此云麟却不好十分拒绝,便利用她做个鱼雁。今日不料到忽然会在林雨生家里碰着,

  云麟一眼看见她袅袅婷婷,走到身边时辰,那个洋烟气味已是逼人,而且手指缝里黏黏搭搭还夹着些吐沫,好像尚有一块牙垢榻在指头上,承她的美意,要替云麟倒茶,你们想云麟可敢领她这个情,只得忙说这里有茶,这里有茶罢了。小善子见云麟这种模样,心下老大不悦,再掉头一看,知道杨老板奶奶同他干娘,都四目相窥的拢着他,暗想我适才说了这一篇大话叫他们看见云少爷这般冷落我,可不羞死了人。勉强又将一口气忍下,不禁伸手在云麟膀臂上捏了捏,说:“少爷衣裳很是单薄,你不知道适才起了凉风,冻着又要叫小姐们烦心。”云麟见小善子伸过手来,已吃了一吓,再偷眼一望,幸亏不是那只有牙垢的手。却又耳中听见她提着小姐两字,不禁笑了一笑说:“我不凉。”

  小善子趁着势,便含笑说道:“我此刻到觉得凉起来,你不信,试摸摸我的手看。”说着便伸过云麟手边,云麟此时再也不好却好这意思,不由也就握了一握笑道:“果然姑娘的手是冰凉的。”小善子忽然又将手望怀里一扯,笑道:“怪痒的,你抠人的手掌心做甚么?”其实这句话却是枉冤了云麟,云麟一松手,小善子又笑了一笑,才迈步又转入对过这一进里,早见杨老板奶奶伸着一个大拇指,口里不住的啧啧啧,似乎称赞她这一曲戏做得很好。小善子格外快乐得无以复加,三个人便在那里嘻天哈地。杨老板奶奶甚至将他同杨老板及林雨生睡觉的事都说出来,引得小善子蒙脸而笑。外面云麟深恐小善子再出来唣,早辞了林雨生回转公馆,小善子尚不知道。后来林雨生送过云麟重走入来,小善子惊问道:“我们少爷呢?”林雨生笑道:“他自走了。”小善子又笑着问林雨生道:“来来来,我究竟请问你一声。我们的太太,几时同你拜了把子,你为甚硬要做她的哥哥?不是杨奶奶告诉我,我同我们太太还睡在鼓里呢。我也没有别的法儿,我回去先行告诉我们太太,叫太太告诉老爷,老爷自然会来拜着你这舅老爷。”

  林雨生笑道:“好姑娘,你是天上的人,你不用听这杨疯子的话。我是姑娘家里的一条看家狗,敢同你们太太拜起把子,我是说的翠姨奶奶。去年我们一路到湖北的时辰,承翠姨奶奶的情,很是看得起我,她说她家里也没有亲人,我身边也没有贴己,就认着我做一个哥哥,彼此觉得亲爱些。好姑娘想我这样人,自然只配同翠姨奶奶认姊妹,天下也没有一个姨奶奶的哥哥,可以称做舅老爷的。这杨痴子不知为甚么冬瓜扯到葫芦田里,又牵到你们太太身上去了。好姑娘你开天地之恩,千万不要在你们太太面前说我这话,我替姑娘磕个头。”说着,跪下去,把个头放在小善子的大腿上面只管点,弄得小善子又痒又笑,双腿乱登,将林雨一个头夹在裤裆里,便连巴氏同杨老板奶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。闹了好半会,小善子忍着笑又问道:“我把你这砍头的,你到轻轻巧巧搭上翠姨儿了。我说这坏东西,不是正经路数。我们太太几次三番,在老爷面前议论她,老爷是死糊涂了,心一点也不相信。今天可是捉奸捉双了。”

  林雨生起先几句话,不过分剖他不敢同朱二小姐认做姊妹,遂借小翠子用一用,不料被这小善子这几句话,转说出暧昧来,就将计就计。要想在杨老板奶奶面前卖弄他的人材。以为翠姨奶奶是杨老板奶奶看见过的,何等美貌,尚且看中了我,我同你姘识,要算是一块天鹅肉,掉在你癞蛤蟆嘴里呢。不由点了点头笑道:“阿呀,世界上的男女,谁也没有一个知心贴意的人儿,只要彼此有缘,自然合拢得来。你们看翠姨奶奶是个美人儿似的,风也吹得倒,似乎不配爱上我。其实她爱我的这颗心,不是我夸口,比她爱着老爷还要加得几倍,这要算我的人材,不过辱没她了。谁知还有一班歪辣货,有时反嫌我本事不济了,年纪又老了,聒噪得不清。哈哈,若是我发起性子,我又不呆,我为甚放着羊肉不吃,转来吃你们这狗肉,将你们搁起来,一百个不睬,看你们还敢拣精拣肥的闹鬼么!”说着,便迷迷的望着巴氏同杨奶奶微笑。杨奶奶果然有些信,不觉含有怒意,不来理他。转是巴氏骂道:“天杀的,不要嚼了舌根罢,白白的糟蹋了人家,是要被雷劈的。”又望着小善子道:“姑娘不用信他,他是说着顽的。姑娘认了真,闹出是非来,到反不好。”

  小善子冷笑道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像翠姨那样轻狂的人,也说不定。干娘我也不坐了,恐怕我们太太记挂我。且别过干娘,得了闲空再来。”巴氏同杨奶奶送到门口,眼看着小善子走进公馆去了。小善子今日同云麟又亲热了一次,心中觉得十分快活,扭头扭颈直望公馆里走,她若是到后一进去,本该走那旁边一条甬道,无如她很是不放心着云麟,她转不走甬道,一直便向花厅上走来。走至云麟卧室门首,见门帘虚虚放着,悄无人声。其时又是黄昏时分,尚未掌灯,小善子心里不由突突的乱跳,掩身走到窗外一张,隐约看见云麟躺在一张睡椅上,又不见稳子在身边,情不自禁,便噗哧笑了一声。云麟忙问是谁?小善子笑道:“是我。”说着就恻恻的溜进房来。云麟惊道:“你又来做甚么?”小善子笑道:“有甚么做呢?我把你这狠心的。……”一句话未曾说完,便咽住了。又抬头向云麟笑了一笑。云麟此时也十分好笑,便用手去抚摩她的腮颊,说:“好姐姐,你怎么长得这样俊?”小善子道:“你不用说坏话。我是知道的,我那里及得你心上爱的仪小姐。”

  小善子一面说,一面便想挪到云麟身上来。云麟笑推着她道:“提起你们小姐来,你在先说的能叫你们小姐背人到我这里来走一趟,怎么你们小姐除得上一次,同你们大太太二太太,因为不曾看见这房子,一伙儿来走,走以后,我这房里也不曾见着她一步脚影儿,你不是扯谎。你有本事,能怂恿你们小姐到我这里来一趟,你叫我怎样,我便怎样。此时大家且放尊重些。”

  小善子点点头,有气无力的说道:“你的话我很知道,只是我此时委实要痴化了,好亲少爷,你救一救我的命罢。至于仪小姐的事,总包在我身上,你这个人的心,可不是铁做成的。别人这样哀求你,你总像没有生着耳朵一般。便是铁打的心,也没像你。……”

  小善子说到这几句,她那嘴里已经没有一点唾沫,干得像要出火舌根,也有些拗折不灵。云麟只管迟迟疑疑。小善子见云麟总不肯拢近,心上又慌又急。不觉向云麟恨了一眼,似乎十分埋怨云麟迟缓的意思。谁知她不做恨眼犹可,她一做恨眼,云麟猛见她那一只吊眼睛,向着自己很瞪了瞪,像那死人要咽气的模样。不由打了一个寒战,转行倒退了几步。在这个当儿,猛然花厅背后,随风送过一阵莺声燕语来。说:“阿呀,我们公馆里的爷们呢?怎么到这时候厅上厅下,通没掌灯。”云麟知道这声音是小翠子,不由趁势跑出房外笑道:“正是的呀,我在这儿也觉得黑沉沉的怕人。稳子又不在身边,可巧善姑娘打外面进来,幸亏她在这里同我做伴。”这句话是云麟狡猾,分明借此逼着小善子出来。

  小善子正在情思迷离之际,听见翠姨说话,虽则吃了一吓,然而还望她走转去,好再来强迫云麟。谁知云麟转替她说出来,偏生翠姨又笑着同云麟絮絮不已,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,咬咬牙齿,将门帘使劲一摔,便从黑影里穿入甬道,自回后面去了。此时伍升一班人正在大门外面闲话。见天色不早,方缓缓的走回来,猛听见翠姨问灯,大家才分头去忙着。一会工夫,灯点得通明起来。翠姨笑向云麟道:“少爷今日说是过江去的,想是因为大风,那江里波浪险得很,不去到也罢了。少爷也太客气,这外面很是寂寞,闷起来尽管到里面去坐坐。这里又不是外人,同家里一样。我还有一件事想烦少爷呢。前天老太太命我替她绣了一幅水竹观音,是在白绫子上绣的,老太太又说要在上面绣几个吉利字儿,保佑美官官无灾无难。我请仪小姐写,仪小姐一总也不曾拿着笔。少爷没事,此事就费心替我写了罢。”说着,便请云麟进去。云麟大喜。便让翠姨在前面走。小翠子笑道:“没有这礼,还是少爷先请。”云麟笑道:“姨娘毕竟是长辈,我如何敢占。”

  小翠子笑道:“既如此说,我就替少爷引路。”说着这话,便挪着那三寸不满的高底鞋儿,咭咯咭咯在前面先行。云麟紧紧跟着。见小翠子只穿了一件浅红湖绉棉袄子,紧紧裹着瘦小身躯,下面是淡青洒花外国摹本夹裤,出落得非常跳脱。只觉得她那头上面腻脂香,一阵一阵薰人欲醉。暗想怪不得姨父为她,从小儿便闹出那些笑话,若是我身当其境,也断断不能自主。他两人刚自走着,不料又被小善子看在眼里。暗念原来这妖精,早将我的心上人勾得去了。怪道有意无意的出来寻魂,打破人的婚姻,可怜要算得天大的罪过。好好,我总叫你这妖精跳不过我手掌里。小善子正在发恨,却好朱二小姐此时刚在妈妈房里看小美子咂奶,也听得回廊外面有人走路,便问道:“适才是谁在此经过?”

  小善子冷笑了一声,也跑入房里说:“还有谁呢,便是翠姨引着云少爷向里面走进去,又不知道是干甚么?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原来是云少爷。这孩子打我这里经过,都不曾进来招呼一声,难道眼睛里只有他翠姨娘不成?”小善子道:“这却难怪云少爷。我看那个翠姨还不是监守着犯人一般,走到这里,恨不得将云少爷捧撮着进去,还肯让他来招呼太太。趁我们这糊涂老爷不曾回来,好让他尽性乐一乐。”那奶奶又插嘴道:“我不相信这淫货淫到这步田地,我替老爷计算,一个月到要在她房里二十天。其馀十天,便是太太同我们太太分摊着,她还不称心,还像饿猫似的,逢着甚么腥毡,都要去惹他一惹。云少爷他是念书的人,我们老爷看待他,也还不错,他也不该依着那淫妇才好。”

  朱二小姐叹气说道:“云少爷呢,谅也不至于此。只是怕这翠姨奶奶有垂涎他的意思罢了。奶妈你们看我可是那样轻狂的人?这是你们亲眼看见的,就是老爷要到我房里来宿歇,我都是拿话哄着他,叫他到翠姨那里去。固然我们是好人家儿女,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。也是卫护老爷,让老爷同她在一处,一半也好防范着她。她们是个杨花水性,闹出笑话来,她要甚么脸面。老爷是地方上大员声名要紧,即如去年我还听见我们公馆里那个林师爷,也是同人家一个甚么成衣铺子里女眷闹出笑话儿来,可见得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。圣人说话,是再也不错的。”小善子笑道:“说起来,太太提着林师爷,我今天听见一句笑话,原来林师爷同我们家翠姨是认过姊妹的,外面的人都称他是舅老爷。据林师爷的口气,岂但是认过姊妹,怕暗中还是夫妻呢。”

  朱二小姐惊道:“你这话是当真,这还了得。这淫妇只顾自家快活,不顾老爷的体面。加之姓林的在外面,这般招摇,怕不闹出大乱子来。不错不错,我这记性也就糊涂得很了。去年伍升回扬州不是说过这淫妇写信等事,都是叫姓林的替她一手经理,我这人最是没有城府的,所以事后也就忘了。难得上天保佑,这话又被你提起来,若再不告诉我们这糊涂老爷,哼连身家性命,还怕要送在这些奸夫淫妇手里呢。我们那位太太,是个好好先生,她是没有儿子的人,她落得置身事外,便把老爷的前程闹掉了,她也不管。我总算不能坐观成败。”说着,便气愤愤的走转她自家房里。正自着恼,猛听得外面一声吆喝着:“老爷回来了!”喊声未绝,那轿子声音已是歇在厅上。一霎时便靴声橐橐,直望里走。朱二小姐知道此时晋芳断乎未必到自己这一进房里,便不由走出阶沿下面,迎着说:“今天局里敢是没事,到回来得早。”

  晋芳一眼看见朱二小姐拦在身边,不觉笑了一笑说:“你们还不曾吃夜饭呢。”说着便吩付伺候的人说:“你们将衣包替我送入姨太太房里,我即刻就来。”说过这话,便勉强随着朱二小姐进了房。朱二小姐冷笑道:“一个爷们家也不宜叫他们径自往姨奶奶们房屋里走闲。男女们不分个内外,也不成事体。我又来多嘴了。不能顾你讨厌不讨厌。”晋芳见朱二小姐说话时辰,面上布满了冰霜颜色。他是知道朱二小姐的脾气,向来媒孽小翠子惯的,所以听着她说话,也不大留意,转笑道:“甚么叫做内外,你怕翠姨被他们偷了去。”

  朱二小姐冷笑道:“简直叫人偷了去呢,到还一干二净。但是这零零碎碎,被人家讨去便宜,别人不打紧。你这脸面何在?”

  晋芳笑道:“罢咧,一个男人家在外边还偷鸡摸狗似的嫖女人呢,保得住你们这些女太太不爱上几个野老公,准情酌理,这也算不得甚么吃紧的事。”说着便携了朱二小姐的手,哈哈大笑起来。朱二小姐重重的望晋芳啐了一口说:“没的这样不长进罢,亏你说得出口。你便如此说,也该分出一个皂白,不要将人扯在里面,我不替你争气我还要替我的父母争气呢。好歹我总是算一个小姐你这些胡话,你只配同那箍桶店里跟着娘拖油瓶二嫁过去,自己又三嫁过来的姑娘说。再不然,也只好同一个衙门口当粮书家的姑娘说。我是听不惯这些村言市语。”说毕,气愤愤的摔脱了晋芳的手。向床边上斜着身子,背面而坐。晋芳笑着拢近身来说:“同你取笑儿的,又生气了。我看你今天的话,很有意思,难道翠姨真个有些形迹看在你眼里不成?”

  朱二小姐掩着耳朵说道:“没有没有,是我多嘴多坏了,况且就是有,你也不希罕。”说着,又冷笑了一声。晋芳道:“你又来了,若是翠姨真有不好之处,我当真能容得她。你是个主母身分,你不替我防范着,更有谁来防范。”晋芳说到此,重附着朱二小姐耳朵低说道:“好妹妹,你且告诉我这人是谁?”

  朱二小姐见晋芳如此温存着她,方才转嗔为喜,转过身来说道:“这件事呢,我却不过也是传闻,不能据以为实。不过叮嘱你各事留心着,人的话尚未说完,你就撒豆似的说了那一大篇,叫人焉得不气。今天小善子打从林师爷那里回来,听别人称呼姓林的是舅老爷。小善子吃了一惊,初还疑惑他冒充淑仪娘的弟兄。当时追问起来,方才知道他是已经同你那翠姨结姊妹,恩爱非常。你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妇,非亲非故,忽然无中生有的结起姊妹来,显见得无私有弊了。”晋芳怔了怔,说:“阿呀,这话到不曾听见翠姨提过。”

  朱二小姐笑道:“啧啧啧,好个知县大老爷。若是叫你拿了印把子,那些百姓们也是遭劫。譬如有一件奸情,告发到你衙门里来,你最好不必讯问淫妇,只消问一问本夫,他们这件事,可曾告诉过你不曾?若是亲夫说不曾听见他女人提过这件事,你老实就惊堂一拍,说扯下去打。这必须妻子偷人,先要告诉本夫,方才算是奸情。包管你那地方上称颂你是个青天呢。我请问翠姨既同姓林的结了姊妹,他一件事瞒且还是瞒不及,转巴巴的来告诉你,想是要你去吃他们一杯喜酒呢。便是我们这些老实女人,也不至此。何况他是个走江湖见过世面的。”说着,噗哧一笑,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晋芳。晋芳兀自垂头半晌不语。朱二小姐趁势又说道:“你若不相信,我还有一个凭据。我先在扬州时,便有人传说到我耳朵里,怎么你这位姨太太,用的一个马桶,也是这姓林的亲自办的,据人说他买马桶的时候,你们这位姨太太,还自家褪了裤子,叫这姓林的验她那尊臀大小,这可是千真万真,怕你到今日还在梦里呢。”

  晋芳笑道:“这是那里话,这件事我也知道。”晋芳便将林雨生上说帖买马桶的笑话说了一遍。又说:“这姓林的谄媚东家是有的,怕那些闲言闲语,还在疑似之间,只好随后再留心罢。”说毕,便起身别了朱二小姐,仍然向小翠子这边走。……且说此时云麟正拿着笔在那水竹观音画轴上一横一撇的写吉利字,侧首点了一支大蜡烛,堂屋中间又是一张保险灯,照得室中透亮。小翠子伏在案侧,目不转睛的瞧着云麟运笔。一会儿倒一杯热茶送过来,一会儿又替他磨一磨黑墨,嘻嘻的憨笑不已。不多一会,爷们将晋芳衣包送入里面,已有仆妇们接进来,放入房里。云麟吃了一吓,说:“姨父回来了,我是不能久远在这里耽搁。”

  小翠子笑道:“这怕甚么呢?少爷慢慢的写,不妨事,迟了,你姨父说不定还要留你在这里面吃了夜饭才走。”云麟点点头,依然拿起笔来书写,心下总觉有些慌慌儿似的,不似先前高兴。果然又等了半会,晋芳打从外面进来,一眼看见云麟坐在里面,很是诧异。又见小翠子笑容可掬的也在一处,触起方才朱二小姐的言语,不觉有些烦恼。云麟走过来请叫了一声,晋芳也是有意无意的答应着,便向房里走。小翠子一面也跟进来,晋芳先将衣包一望,见依然包得好好的,不曾一动,不觉有些生气,冷笑道:“怎么我这房里人都死净了,一个衣包,总没有人将他打开。”

  小翠子偷眼见晋芳脸上气色不似平时和悦,又听见他发作这话,便匆匆的走过来,将衣包一扯,意思要去解开,不防衣包斜角里溜下一根玉带钩子,拍的跌落在地板上,铮然一声跌成两截。吓得小翠子面色如土,急忙弯着腰向地下去拾。晋芳此时更忍耐不住,走上来将小翠子用劲一跌,小翠子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远,不禁又羞又急,顿时满脸泪痕,用袖着,只不敢开口。晋芳又将她瞋了一眼骂道:“我知道你这贱人魂在那里呢,一个人也不顾惜名誉,也不问是男是女,便合拢在一处。”……晋芳这几句话原是先入了朱二小姐之后,暗暗指着林雨生同小翠子结拜姊妹的事。然而在这个当儿,便好像骂了云麟一般。云麟听得清楚,羞惭满面,忙搁下笔,如飞的跑到外面自家的房里,见稳子已替他铺垒衾褥,不禁喝道:“死囚做甚么呢?快替我将行李捆扎起来,我立刻就回扬州去。”

  稳子听他这话,正摸不着头脑,只管呆板着面孔,向云麟望。云麟又长长叹了一声,向睡榻上躺下,自念依栖亲戚,终非久计。况且姨父很是防范着我,看他今日光景,便疑惑我同翠姨有甚么暖昧。咳我云麟虽则客况凄凉,又何至便不顾身分,渎乱你的闺阃起来。罢罢,仪妹妹姻事,尚在莫须有之乡,今日转又出了这一件疑团,我何颜更羁留此地。明天决计回家去罢。不表云麟在此愁闷,且说朱二小姐见晋芳匆匆走入后进,知道定是又到小翠子房里。她此时早遣了精细侦探悄悄听情形,你想这精细侦擦,不是小善子更有谁呢。小善子早将晋芳在房里同小翠子呕气情形,一五一十告诉朱二小姐,朱二小姐满心欢喜,自不必说。但是小翠子如何听晋芳骂她不顾名誉,她也没有一句话分辩呢?固然小翠子的性情,是素来柔顺惯的,加着她此刻的心却又同云麟一般误会,也只当晋芳嗔怪他同云麟在一起,没分出男女的意思。所以并没分辩,只有红云满面,饮泣低头。

  晋芳益发觉得朱二小姐的话定有缘由,不是诬栽她的。他又见小翠子那一种可怜样儿,令人不忍过于嗔责,却又暗暗恨她,你总不应该勾搭上一个林雨生,我同你总算是打从患难中出来的了。无论你对不住我,还该对不住死去的那个卜太太卜书贞。晋芳想到此不觉触起卜书贞那时候将小翠子带转扬州那番侠气豪情,忍不住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,忍着眼泪,如飞的向三姑娘那一进去了。三姑娘此时却早已有仆妇们飞也似的将此事传进来。大家总猜是晋芳怪着云麟同翠姨在一处,所以有这番淘气的事。直把个三姑娘气得粉面雪白,背地里正同淑仪议论这话,可巧晋芳一走入房,三姑娘更忍不住,陡然放下脸来,望着晋芳说道:“你也不用气得这模样,他总是我娘家那一边的亲戚,好便好,不好我可以打发他回扬州去,值得恶声怪气,叫人家看着我的面子,也难得下来。你疑惑我不知道呢,在这里白吃你一碗饭,可知你心里怪疼的呢。”又回头望着淑仪道:“仪儿,你快替我写一封信给你姨娘,明天便打发你云哥哥回家,省得叫人容不得他。”说毕,尽靠在床柱子上,一言不发。

  晋芳猛然见三姑娘爆豆也似的说出这番话,一点摸不着头脑,不由冷笑起来说:“好好,你也来将气给我受,我何尝容不得麟儿在这里,你不问个青红皂白,你们大家伙儿约齐来逼我的命,我便有一万句心事,再也觅不到一个人去讲讲。罢了,算我不是,我别过你们罢。”说着顿时转过身跑向大厅上,吆喝家人打轿子到局里去。三姑娘见晋芳赌气出去,也冷笑了一声说:“顶好,你一万年也不用进我这房门,我可不希罕你。”

  三姑娘随即命人将云麟唤进室内,便问他怎么走入翠姨那一进屋里去?云麟正要打算辞了三姑娘回去,见三姑娘唤他,他急整顿衣服,随着来的仆妇走入里面,开口便将小翠子如何请他到那里写水竹观音上吉利字,猛不防姨父一头走进来,大有嗔怪我不该到翠姨那里的意思。又说道:“我到这边,约莫也有两三月了。姨父事忙,也不曾在外面替我觅一件事,眼看着年残岁底,料想这谋事一层,断然无望,母亲孤伶伶的在家,自己也很不放心。便是姨父留我,我也打算回去走走,过了年再议。如今却好趁这机会,明天便乘轮东下。只是白白在姨娘这里打扰了一场,转眼又离了姨娘同仪妹妹,心中不免觉着有些系念。然而这也说不得了。”

  云麟说时,两眼只顾滴溜溜在淑仪身上转来转去,真个要流下泪来。那淑仪也就低了头怆然不语。三姑娘听了云麟这番话,不觉勃然大怒,跳起身来说:“原来是翠姨请你到她那里去的。你姨父也不详察详察,便兀自生气,我固知道,你是最用心的人,断不至如此荒唐。不说别的,自从到这湖北,你连我这一进屋里,你轻易也不常来。我也因为你仪妹妹年纪长了,公馆里人多口杂,难保不有些好嚼舌根的含血喷人。所以也就有许多简亵你的地方。你是我的嫡亲姨甥儿,料也不来怪我。原来你那糊涂姨父,他没有本事管束他的小老婆。倒反来得罪我的亲戚。好儿子,我在这里除得你仪妹妹,就要算你是我的骨肉。他容不得你,我偏不许你走。看他有甚么法儿,要赶我们娘儿三个一齐回扬州去。离了他们,让他们耳目清净。”

  云麟听见三姑娘这一番话,十分亲密,眼看着淑仪,又是翠鬟压颈,红粉盈腮,不觉轻轻又系住一点痴心,把适才要回扬州的心事,消灭得干干净净,只管一言不发。三姑娘又怒着,吩付仆妇们,快替我将翠姨唤得来,让我痛痛骂这贱人一顿,才出我心头恶气。”还是淑仪劝道:“娘歇一歇气罢。这又怪翠姨做甚?在扬州的时辰,翠姨又几时同云哥哥避过嫌来。她便是请云哥哥替她写几个字,这也算不得是件犯法的事。便是父亲,也不见得因为这上面便恼翠姨,这其中怕还有别人搬弄是非的地方。娘这一闹不打紧,徒然多给一层气给翠姨去受,还不叫别人称了心。而且云哥哥心里也觉得不安。”

  淑仪说到此句,不觉微抬了抬凤眼,望着云麟一笑。云麟也笑起来说:“仪妹妹这话真聪明绝顶,姨父今日打局里回来,并非一径就到翠姨屋里去的,曾打从朱。……”云麟话还未完,淑仪望他瞅了一眼,说:“你不用再多话罢。我们这里是同舟吴越,福尔摩斯多着呢。”云麟也笑道:“妹妹近来也看侦探小说。……”

  三姑娘此时因为淑仪一番解说,也有些明白。又见他们小姊妹谈得正好,不觉也就高兴起来。命人将自家泡的桂圆冰糖高粱酒取出来,便留云麟在这里吃夜饭。云麟这一晚十分得意,便把许多时未曾同仪妹妹叙的心曲,在吃饭时辰倾囊倒箧的谈说。这且不必絮表。且说晋芳装了一肚皮的气,一句话也告诉不得旁人,一时懊悔起来,真个要削发入山,将这一班冤亲立地抛撇。一连赌气在局里住了几天,三姑娘固然漠不关心,朱二小姐也就在暗中发笑。惟有小翠子心下怀着鬼胎,觉得晋芳同她素来不曾这样认真过,为这点点小事竟不肯回来歇宿。在外面饥寒饮暖掼给几个爷们,料也不得过于妥贴,越思越悔。悔不该请云少爷进来,便镇日价闷恹恹的,也懒得去梳洗。这里朱二小姐在闲暇时辰,便同小善子谈笑说:“我们这一着计策,是用上了。但是你们那位老爷,断不会死心塌地便不理她的。只要那妖精花枝般打扮起来,老爷的魂包管又落在她身上去了。任你龟也罢,鳖也罢,横竖她是个姨娘,又比不上我。斩草不把根来斫,等到来春又发生。万一她再在老爷面前娇声浪气的媒孽起我来,那不是我反给自己亏吃了。”

  小善子笑道:“这又何难。太太拿出点威风,便趁这个当儿,当着老爷面前,硬押着人唤几个媒婆来,说她犯七出之条,领价出卖,料想老爷此时恨他不过,少不得还要佩服太太手段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不行不行,我料定你老爷这一番生气,定然还不是单为着那翠姨一人。你仔细想想,他若是单单恼翠姨,怎么老远反去住在那局里。便是大太太那里,他是久经同老爷隔绝。家里还有我呢,难道歇宿不得。我猜定他固然恼翠姨,还有一半恼我们挑唆。我知道做龟是要暗中做的,明说出来他反觉得多事。你看我这想头可是不是?”

  小善子扭头说:“这就难了,一个老爷们甘心做龟,那简直没有别的话说。”朱二小姐又笑道:“这又不然。若是果然给个凭据给他看见,他自然会闹翻起来。但是翠姨的这件事,不知真个有没有?”小善子噗哧一笑说:“这是林师爷自己说的,我如何知道真假呢。看他那个光景,却说得活灵活现。”朱二小姐此时捧着一个白粉锭茶杯,只管一口一口呷着茶,支颐无语。房里静沉沉的鸦雀不闻,只远远听见套房里美官啼哭。朱二小姐回头望身后一个仆妇说道:“你快替我去吩付奶妈,叫她多给一口奶给小官官吃。她省着她的奶,叫小官官这般哭,她也不理。”那个仆妇答应了跑出去。此处朱二小姐见左右更没有旁人,便望着小善子笑道:“你知道姓林的林师爷,他在我们公馆里,有多少进项?除得每月薪水,开支五千文外,其余可再有好处没有?”

  小善子笑道:“这话我也听见我们那个干娘讲过的,在先我们不曾到湖北的时候,老爷的银钱出入,都交代他一手经理,每月至少也赚得二十千文。自从老爷将帐目交给太太,他老实除薪水外,其余的油水有限得很。”朱二小姐道:“既然如此,他不曾辞了老爷这里的事,再谋干别的。”小善子笑道:“这也难怪他,在这湖北人生面不熟的,不仰仗着老爷,谁人肯收留他。”朱二小姐又道:“万一老爷不用他,赶他出门呢?”小善子又笑起来说:“阿呀,这可使不得,他一家老小怎生过活?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我有一句话,你快去替我告诉他,若是老爷赶他出了门,我有本事在我这个帐面上,每月拨给他三十千养活他,叫他放心。”小善子笑道:“太太又说笑话了,老爷好好的,为甚赶他?”

  朱二小姐到此才将身子向前欠了欠说:“姑娘,我可是将你当着骨肉一般看待。我今日穿的吃的,总算称心如意,只是眼睛里搁不进那一个淫妇,我常说不是我死,就是她亡,我同她总算不能两立。也并不是一定同她争着老爷。我说句笑话,就是老爷身边一个人没有,夜夜同我在一处,也不见得夜夜拿那件事当饭吃。还有一说,只当做了寡妇,也要死命去捱呢。不过宁可做了寡妇,到是一干二净。却不甘心将自己的丈夫白白让这妖精占着睡觉。承你的情,难得替我打听出这机会,总算你不辜负我另眼看待,一不做,二不休,这件事依然拜托你,无论那姓林的同她有事没事我目下却一定用着他,他依了我,便是赶他出门,好在老爷的银钱都是我一手经理,叫他按月只管在我这里支三十千文薪水,我是决不食言的。说不定,我还可以撺掇老爷,将翠姨赏给他。他有这福气呢,这是人财两得的事,叫他去斟酌,若是有点支吾,老爷不开发他,我有本事开发他,那时候却休怪我。”

  小善子笑道:“太太要用他,究竟怎生个用法呢?”朱二小姐此时四面望了一望,便附着小善子耳朵说了一番话。在下那时候,因为他们言语很低,也不曾听得清楚,只等到末了一句,朱二小姐才放开喉咙说:“好儿子。你替我干去罢。”小善子听毕,不禁笑得弯腰打跌,说:“好计好计!”更不迟缓,飞也似的便跑到林雨生家里。跳进门,也不管林雨生可在里面不在。只一路的嚷着:“干爸爸,干爸爸,我是来替干爸爸贺喜的。”

  林雨生刚在房里同巴氏议论年底下的进项,不够开销。必须在甚么地方捞一注钱来才好。”猛然听见小善子这种声气,也就笑迎出来说:“善姑娘真会开心,想我们夫妻到这年下,真拮据死了,还有甚么喜。”巴氏也笑起来说:“姑娘,这贺喜的话,我猜着了,想是替你干爸爸娶校小善子仰头将巴氏望了一望,说:“干娘,敢莫是神仙?怎么猜得这样灵?”于是便将朱二小姐的一番主意,原原本本告诉了林雨生。又说必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你想好处呢,你就去干。你若是不想好处呢,你就搁下不用理他。林雨生乐得直跳起来。说:“干干干!我为甚么不干?死了还要干。”转是巴氏不以为然,正色说道:“人须要讲良心的,老爷把我们从地狱里提到天堂上。便做驴做马,也报答不了他这恩德。便是翠姨待我们,又何尝差错。就如上月里,她一眼看见稳子只薄薄穿了一件夹衣,她忙不迭的说怕稳子冻着,巴巴在老爷旧衣服里检出好几件来赏给稳子。你恩将仇报,倒反去葬送她,人是糊涂的,阎王老爷却不糊涂,一笔一笔替你记在簿子上,一千年总要死呢。那时候在阴司里受起苦楚来,便是懊悔也迟了。”

  小善子听巴氏这番话,不觉沉下满脸怒容,勉强冷笑道:“好一个阿弥陀佛的人,好好,就不用干,我自去回复我们太太。原来翠姨娘有恩典给你们,我们太太是强盗心,杀人胆,不曾有恩典给你们。”说毕,愤愤的就要走。林雨生一把将小善子扯住,反过来脸向巴氏骂道:“你这坏货,快替我将你这寡嘴闭起来。你只知道翠姨将衣服给你儿子,你可晓得将衣服给你儿子的缘故么?她是因为我同她睡觉,睡得快活,她才这般做作的。”又对小善子说道:“好姑娘,你不用听这坏货的话,她的话说出来比屁还臭。人生在世,总要不忘却贫贱的日子。不瞒姑娘说,她是记不得将板门当做被盖的日子了。一天吃一个馍馍,还不知道第二天这馍馍的钱出在那里。难得我目下交着好运,遇见太太同姑娘得了顺风,不扯起篷来只管往前攮,更待何时!”

  巴氏毕竟是个寻常妇人,听见提起当年穷苦,不觉也矮了半截,便不开口。此处小善子便同林雨生订好了日期,她径转回去同朱二小姐安排,向局里去请晋芳去了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五十回负心郎空撰芙蓉诔薄命女虚赓荇菜诗

  晋芳因一时气愤,在局里住了几天,其实他何尝因为这一点点小事,便同小翠子认真。不过既负气出来,一时也不好意思径自回去。客窗睡了两夜,已是觉得不能耐此岑寂。这一天忽然朱二小姐命人来请他回公馆,十分高兴,便赶紧将局里公事草草完结,日色甫落,早乘着轿子飞也似望公馆里走。坐在轿里时辰,便暗自打算,下了轿还是先到朱二小姐那里,还是一径去看一看小翠子。后来拿定主意,怕小翠子这几天为他气苦,还是赶紧去安慰她为是。于是到家之后,更不迟缓,便匆匆直望小翠子那一进屋里去。正走之间,猛见里面冲出一个人来,仓皇失措,直向晋芳肩旁,飞也似的插过去。晋芳吃了一吓,喝问是谁?小翠子正坐在房里,听见晋芳声音,心中喜了一喜,正待转迎出去,转念一想,又恐怕失了自己身分,转使晋芳瞧不起我。重又立着不动。此时晋芳早掀帘而进,一眼瞧见小翠子,低着头含羞不语,心里十分疑惑,便冷笑问道:“适才是谁在你房里?”

  小翠子今日见晋芳肯走回来,芳心中正是欢喜无限,忽然又见他问出这一句不伦不类的话,不禁又有些生气,还只当晋芳依然记着上次云麟的事,拿这话来奚落她。顿时又羞又急,一句话也回答不出,转盈盈的落下泪来。晋芳越发生疑,便下帘子,重转回身,望朱二小姐那里走,朱二小姐将晋芳迎入房里。更不提起前事。转拿闲话同晋芳攀谈,晋芳只是闷闷不乐,坐了好一会,更忍不住,叹了一口气,望着朱二小姐道:“我是见鬼么?怎么真有个男子打从翠姨屋里跑出来,累我吃了一吓。我虽然在黑暗里看不明白,然而那声容态度,便活活是林师爷,你看可奇不奇?”

  朱二小姐笑道:“呸,一个人是再不能存心,你上次因为我提过这件事,你所以处处便都想到那搭儿上去。其实我打听出来,一共没有这件影儿,我到反觉对不住翠姨。你这几日在局里,我到安慰她好几次,叫她一心一意伺候你。我们大家只要伺候你好了,以外一万件事都不用管。我劝你也可怜些翠姨罢。他一个没亲没眷的人,从小儿便被人拐出来,难得遇见了你,算她的福气。你再把气给她受,她不是真算苦了。我还有一说,保不定你适才所见,不是别的爷们,偷偷在里面,同婆子们打混,见了你,吓得没命奔出来,也是意中之事。不痴不聋,不做阿家翁。一家子人生了心,到反不好。”

  晋芳听朱二小姐一番话,不禁点头佩服。也笑起来说:“疑心生暗鬼,这话一点不错。若是你上次没有这话,我转疑惑不到姓林的。罢罢,难得你们大家都和睦起来,我便欢喜不荆”说着又同朱二小姐谈了些家常,便命人预备晚膳在朱二小姐房里对酌。微醺之后,见朱二小姐身穿水灰摹本的棉袄,大脚裤子底下刚露着两瓣又瘦又小的金莲。刚自吃了两杯酒,粉脸之中,转露出一痕春色,正是徐娘半老,丰韵犹存,不禁微微含笑,要在朱二小姐房中下榻。才将这意思告诉朱二小姐,朱二小姐早放下脸来说:“这如何使得。我巴巴将你请得回来,原来是想着你在我这里歇宿的,可不被奴婢们看轻了我。你上次是同翠姨淘气走的,还不趁今夜快快去安慰她一番。一个女人们的痴心,她不疑惑你赖在我这里。还要骂我不体贴人情呢。好惺惺勿作态。去罢去罢。”说着,带推带搡,将个晋芳送出房外,急抽回身子,扑的将房门关了,引得仆妇们都笑起来。晋芳便趁着酒兴,仍然踱到小翠子房里来。小翠子先前见晋芳摔帘出去,自家已是哭得泪人一般,只猜不出晋芳为甚缘故,近来忽然同她百般凌折。晋芳走后,便有仆妇们告诉她说:“老爷在朱太太房里有谈有笑。”

  小翠子心上已有些明白。不禁叹了一口气,暗想我当初到了湖北,本是劝着他将你们赶紧接出来,原来怕你妒嫉我同老爷在一处。你今日到了湖北,转饶不过我。不知在老爷面前说了我些甚么话?但是我一个人自己相信得过。料你便拿话诬栽我,终损不了我的清白。想到此处,只管对着一面菱花镜子呆呆的发愣。仆妇们将晚饭开出来,她也不吃。一直挨到起更时分,卸了妆饰,无情无绪的,正要安睡,不料晋芳会重走得来。她一眼见了晋芳,不禁又要哭。只得背转身望着帐子默坐。晋芳适才被朱二小姐一顿劝解,果然将前事抛撇得干净。又见小翠子含羞带泪,好似一枝带雨芙蓉,令人心恻,只是当着仆妇们,又不好意思低声下气去安慰他,也只向小翠子妆台边一张椅子坐下,一言不发。房里仆妇替他们将衾枕安置好了,大家也就退出去,悄悄将房门也拉上了。此处晋芳才站起身子,走到小翠子椅后,故意冷笑道:“好呀,你还同我赌气呢,还不快些睡了,想是要守这冷清清的长府,你耐得住,我还耐不住呢。”

  小翠子听他说话,也不答应,只咕站起来,将身边一个银炉,又添了一把芸香,轻轻放入被里,在被上扑了一扑说:“请睡。”说时,那声气已经哽咽,眼眶里已盈盈要流下泪来,忙把脸掉转去。晋芳笑了一笑。也解了衣服,先自上床拥衾而坐。便道:“有茶没有?递一杯来漱口也好。”

  小翠也不言语,转身便在茶箱里,倒了一杯茶,送到床上。晋芳才接到手,她又跑过来,依然坐在椅上。晋芳将一杯茶慢慢吃完。见小翠子只不拢这床边,又冷笑道:“我且问你,想是再不上这床睡觉了。你果然从今以后再不上这床睡觉,我才佩服你。……”

  小翠子一声也不开口。晋芳没法,又笑道:“你不睡觉也罢,你须替我将这茶杯拿过去。”小翠子轻移莲步,便走上来拿茶杯,晋芳却不把茶杯给他,顺手将她玉腕握紧,向怀里一扯。已轻轻将小翠子按倒在床上,小翠子依然想坐起来,晋芳笑道:“好了,是谁得罪了你?你给这脸嘴给看我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替她松解钮扣。小翠子仍是一言不发。晋芳将小翠子拥入被里,一只手勾住她的粉颈,一只手便替她擦眼泪。笑道:“你近来很是同我闹意见。难不成我同你的缘法满了。小翠子用手挡着晋芳的手,良久才挣出一句来说:“茶杯呢?搁在这床上也不是事,让我替你拿下去。”

  晋芳笑道:“罢罢,怪冷的,冻着不好,让我将茶杯拿向里边来。说着就将茶杯向床里一搁。不搁犹可,谁知这一搁,只听见叮一声,像碰在一件铜器上。晋芳便顺手将那件东西拈过来一望,原来是个白铜洋烟盒儿。晋芳知道小翠子不吃洋烟,便问道:“那里来的这劳什子?”

  小翠子也不知道,便只管挣着眼痴呆呆的望。晋芳轻轻将那盒子一捏,盒盖子自然开放,灯光之下,仔细一看原来盖子反面还嵌着一张小照,那小照不是别人,就是朱二小姐说的与小翠子结拜姊妹那位亲亲滴滴的干哥子林雨生。此时晋芳不由气冲牛斗,顺手便在小翠子嘴巴上劈劈拍拍打了好几下,打得小翠子半边脸红肿起来。骂道:“贱人做得好事,贱人做得好事。”说着披了衣服直跳下床,将洋烟盒子望怀里一塞,更不怠慢开了房门,兀自回头向小翠子骂道:“停一会再同你这贱人讲话。”说毕大踏步走了。小翠子此时被晋芳打得非常辣痛,转一滴眼泪也没有,坐起身理了理头发,不由呆了半晌,暗想:这不是活活见鬼了,分明那洋烟盒子内有林师爷的小照,怎生会弄到我这床上来。也不怪他生气,只是我呢,想到此处,那一副冤沉海底的眼泪,早不禁排山倒海的倾泻出来。其时仆妇们住在外房,虽然听见里面有些吵闹的声息,天寒夜冷,也不来管这些闲事,转把头向里缩一缩。且说晋芳出了房门,更不向别处去,直望朱二小姐房里走来。谁知朱二小姐更不曾睡,早秉着银灯,满面春风,含笑相迎。晋芳满面怒色,秃的一声,将个洋烟盒子掼在桌上。朱二小姐假意拾在手中看了一看,说这是打那里来的?晋芳气冲冲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。朱二小姐惊道:“阿呀,她当真做出这事,你到不用气坏了身子,一个做姨奶奶的,几曾见有个好人,这是他们分内之时,若不如此也不成个姨奶奶了。”

  晋芳急道:“我此时气得方寸已乱,你是很有见解,你看该怎生处治这贱人?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这也不难,要她死呢,便赏给她一根绳子。若是饶她活命,她打从那里来,还打发她从那里去,留在身边终是祸胎。但是要斩斩决决,怕你明天看见她又心软起来,那就难了。”晋芳恨道:“我要不是怕闹得家里大小皆知,我适才便活活打死她。你不信揉揉我的肚皮,我已是气得胀破,我再没有志气,我也不至再护惜她。”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这贱人自幼儿便不好,若是正经,她到不先偷上我了。”

  朱二小姐见晋芳真个气得脸皮雪白,心下也十分怜惜,便带笑带劝,将晋芳催得上床,自己也就陪他睡下。晋芳翻身打滚,再也睡不沉重,一直挨至四更时分,真是辛苦已极,才慢慢睡着,便因为想到小翠子幼时才合上眼,便依稀仿佛是在箍桶店里初次会见小翠子,同她十分亲热,光景宛然。坐在自己腿上,抱着自己颈项,喁喁私语,说要同她割了肚腹,联合在一处的话。晋芳此时已不记得适才淘气的事。见小翠子两颊红红儿的娇艳非常,又惊又爱,自己便百般同她盟山誓海,那一双手便滑溜溜在她上身下身抚摩不已。正在迷迷离离之际,好像门外又闪进一个人来,晋芳还疑惑是小翠子的母亲,吃了一吓,再一细看,原来还是小翠子。望着自己一笑说:“晋芳晋芳,我别过你了,你今生再休想会见我罢。”说毕,容颜惨淡,掉头便走。晋芳此时又触起卜书贞太太将小翠子从镇江带到扬州来的时候,第一夜同小翠子睡觉,梦中梦见小翠子投缳自缢。当时吃了一惊,便被朱二小姐房里小善子跑来说朱二小姐分娩的事,惊得一身冷汗,再一细看,原来怀里抱的是朱二小姐。见朱二小姐沉沉睡着,自家不由鼻管一酸,忽然将小翠子同自己平是恩爱,一齐都兜揽到心上。懊悔适才不该叫她过于受气,越想越悔,恨不得披衣起来,赶到小翠子房里安慰他一番。又怕被朱二小姐耻笑,只得勉强忍住,忍了一会,更觉得无穷烦躁。将个头伸出被外望了一望,见纱帐上已微微透入曙光,知道天色亮了,兀的坐起身来。朱二小姐从梦里惊醒说:“这时候还早得很呢,你忙着起来做甚么?你难道怕她溜跑了?等一会再去摆布她也不迟。”

  晋芳听朱二小姐这些话,更不快活,越发起身下床。朱二小姐没法,打算替他唤醒仆妇们预备盥洗面水。晋芳忙拦着说:“不要不要,我此时很觉得有些不舒服,打算起来走走。你也不必忙着起身,我过一会还要来睡。”

  朱二小姐便也不阻拦他。晋芳跳下了床,也不顾寒冷,开了房门,便一直望小翠子那里走。越走觉得脚下越走不动,只管一阵一阵的伤心起来。才走进小翠子房门,忍不住用着他平时呼唤小翠子的声音说:“翠儿翠儿。”唤了两声,不见小翠子答应,陡觉遍身毛发森耸,恨不得放声大哭。便使劲将房门推开,一眼便见小翠子用一方长手帕,伶伶俐俐缢杀在床柱子上。并无甚么恶状,只是杏眼微低,再也不流盼她的亲亲滴滴丈夫。奇怪晋芳此时就像料定她必要如此一般,并不惊奇诧怪。这一缕酸泪,忍不住放声大哭。也不叫唤别人,飞也上前双手替她将绳子解下,抱至床上,早已冷透冰肤,啼残冤魄。晋芳一霎时万箭攒心,便脸对脸昏晕过去。此时仆妇们分明听见晋芳哭声,大家才惊慌起来,跑入房里一看,吓得抱头鼠窜,忙忙向三姑娘那里报信。一霎时,卜氏也知道了,阖宅上下闹得沸反盈天。三姑娘母女先将晋芳劝慰了一番,晋芳只是哽咽饮泣,一言不发。三姑娘问他为甚么忽然出此岔子,晋芳也不开口。且说朱二小姐猛然得了消息,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,顿时吃了一吓,旋又放沉了脸说:“这有甚么打紧,一个姨娘们寻死觅活,是往往有的,花几个钱替她殡殓起来,就完了。”于是缓缓梳洗毕后,才扶着小善子,也到小翠子房里来。见卜氏也坐在里面,便走上前请叫了一声。卜氏向朱二小姐说道:“美子的娘,你看奇怪不奇怪,怎么好好一个孩子,兀的短见起来,大约是这屋里不干净,遇着鬼求替去了,也未可知。事过之后,还该唤几个下马香火来打扫打扫。”

  朱二小姐刚要回答,忽见晋芳平地跳起来,望着小翠子死尸哭说道:“翠儿,你在世是最聪明不过的,你若果然有此事,你便将眼睛闭起来。若是别人诬蔑了你,你显点灵圣,我一定替你报仇。”说毕,便呆呆的望着小翠子,见小翠子依然粉颈低垂,毫不露别的形状。晋芳不禁又顿脚大哭起来。朱二小姐此刻明知晋芳语中有刺,却也不便认他的话,只是未免脸上讪讪的嫣然一笑。她也不去劝慰晋芳,坐了一会,依然走回房里去了。此处晋芳见朱二小姐已走,便一五一十含悲带咽的将昨晚的情事说了一遍。三姑娘长长叹了一声,正要开言,早见卜氏说起话来。卜氏冷笑道:“原来这孩子果然变坏了。一个女人家,如何不尴不尬同师爷们拜起兄妹来,照这样说,死了也不冤枉。到替你除得后患,你也不用过于伤心,为一个小老婆哭坏了身体,也被人家笑话。我呢不能在此久坐,我的大媳妇帮着你丈夫将这孩子收了罢。到是一层,下次像这些女人,少要弄进门来伤风败俗。”卜氏唠唠叨叨说了一遍,扶着丫头也走了。

  晋芳见他母亲已走,又哭道:“你看你看,他们都如此说,我这颗心也不得明白,我总算相信她断不会做出这等事。”三姑娘本来同小翠子也还亲爱,今日见她如此结局,已经哭了一场,分明知道其中事有暖昧,因为卜氏在此,也不好说甚么。卜氏走后,不禁望着晋芳道:“你此刻明白已是迟了。昨夜便算你看破形迹,你若来同我商议,保不定我能替你们排解开了,为甚事在那里听的谗言,转又闹到那里去。这不是雪上加霜,那里还会有一句好话儿给你听见吗。你也要想想,她爱姓林的那一件,还是人品生得好,还是希图他的银钱?我虽然不知道你同翠姨的恩爱如何,然而我每每冷眼看她,她待你的恩情,到却是死心塌地。做女人的惟最怕人诬栽她这些丑事,你叫她不死做甚么。况且我还有一句明白透亮的话,若果然翠姨是个淫妇,她必不肯死。她这一死,表明她的心迹,就可以相信得翠姨的玉洁冰清,只是可怜她已是死了,便算表明心迹,又有何用。”

  晋芳听三姑娘这一番话,又槌胸顿足抱着小翠子哭起来。淑仪一面劝她父亲,一面望她母亲说道:“父亲尽哭,也不是件事。母亲还该传话出去,叫人去预备衣衾棺椁。只是要吩付他们,在外面就说翠姨是病死的,不要说出别的闲话。只是外面的事交给谁去料理呢?难道还去用这姓林的不成?”晋芳含泪说道:“不可不可,这姓林的是再用不得,好儿子,你替我去拜托你云哥哥,一切请他帮着办罢。”淑仪望她母亲笑了一笑说:“父亲真是气苦了,怎么叫我亲自去拜托云哥哥。”三姑娘也是一笑,便吩付自家一个仆妇说:“你们替我将云少爷请得进来,说翠姨死了,他想是已经知道,说我有事烦着他。”

  仆妇点了点头匆匆而去。且说云麟清晨早起,已得了里面消息,说翠姨寻了死,是因为老爷责备她做出不端的事,羞愤自缢。云麟一听,还疑惑因为日前之事,不觉又惊又痛,忙忙洗盥完毕,只管在房里颠倒价走,心里十分难受。思量进去窥探窥探,又怕姨父嗔怪他。暗念一个如花似玉的翠姨,不多几天,还见她袅袅婷婷有谈有笑,如今是顿时委化了,可见得世上没有可恋的事,只是我要想到她尸前去拜一拜,总不能够,觉得心上有些过意不去。正在思量,忽的小稳子从外面拿进一封信来,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纸包儿,是打从邮政局送来的。一封写着自己名字,那个小包又是寄给他姨父的。忙将自己那封信拆开一看,见是他姐夫田福恩的手笔,白字连篇。是替他母亲秦氏写的,书中大旨,是说已替他同柳府订下亲事,准于明年正月十七日入赘到他岳家。命他早早回家完结姻事。云麟拿着信不禁呆了半晌,足足一个时辰开不出口。稳子见他如此,也是望着发怔。只见云麟良久良久,才失声说道:“阿呀已同柳家结了亲了,……已同柳家结了亲了。仪妹妹怎么说呢?”

  想到此恨煞母亲不能体贴他的意思,不来同姨娘这里求婚,不知不觉,转同柳家将婚约订成了,也不管人情愿不情愿。……嗤的一声,将一封信撕成两半,又将两半撕成四片。接二连三,把一封信撕得粉碎,又掼在地上,用脚踏了几踏。稳子笑道:“少爷这封信,究竟是谁寄给少爷的?怎么少爷同他这样生气?”云麟怒道:“管他呢,死了人了!”稳子笑道:“不错呀,是死了人了,但是与那信又有甚么相干?这里还有一小包儿呢!里面软软的不像是纸。少爷一发打开来看看,若不尴尬,趁势踏碎了他也好。”

  云麟果然被他提起,又轻轻将那小包儿取入手中,仔细一望,只见上面赘了好几个字,是扬州华寄云麟暗想到不曾听见姨父有甚么姓华的亲友,看他这信面上又不曾标明了姨父名字,只写着武昌省城三道街伍公馆查收,我替他打开来看一看罢。又想不好不好,揣着这里面好像似汗巾手帕等件,难保不是姨父意中人寄给他的。我拆开来不打紧,反叫姨父面子难下。云麟正在踌躇不决,先前三姑娘差来的那个仆妇,早走至房里将三姑娘分付的话,一一告诉了。云麟更不怠慢,便将那个小包儿一齐拿入后面来。走到小翠子那进屋里,早见家人们将他房门上落红门帘扯在地上,床上帐子已经揭去,绣褥之上已挺着一个不言不语的翠姨。云麟含着一胞眼泪,不由走至床前行了礼,回头见三姑娘同淑仪都在一处,只不见朱二小姐。晋芳见云麟进来,不禁牵着云麟的手,重又放声大哭。云麟且劝且将那个小包儿递上去,说:“这是今早打从邮政局寄来,像是寄给姨父的。姨甥不敢擅动,请姨父开来望一望。”

  晋芳才住了哭,将那小包儿接入手中试了一试说:“这是甚么东西呢?这姓华的我又不知道他是谁?”说罢,便递在淑仪手里说:“仪儿,你替我用剪子将这线口绞开来罢。”淑仪依言,将那纸包打开,原来是一幅猩红洋绉,顺手向地上一抖,足足有二丈来长三姑娘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,要这极长红洋绉有何用处?”晋芳此时望着这洋绉呆了一呆,惊道:“这匹洋绉我是打那里见过的。仪儿,你看里面可有信函没有?”

  淑仪再使劲一抖,果然那洋绉里又飘出一张字帖来。晋芳忙夺来一看,其中大略说是四年前曾经到一处荒僻村庄,遇着一个女子,托我将此小包儿寄给尊处耽延至今,甚为惶恐。今闻此女业已璧返,则此包自合珠还云云。下面注的名姓却是华登云三字。晋芳阅过,不由捧着这幅洋绉,又走到小翠子尸前说:“翠儿翠儿,你在先曾经日夜思量此事,方怪这替你寄信的人十分荒唐,谁知今日不先不后,巧巧当你抛弃躯壳之时,将此物打从远道寄来,物在人亡,叫我怎得不伤心呢!”说毕,又放声大哭。此时云麟同淑仪都不甚解得此事,惟有三姑娘略为清楚,也觉得这寄信的人十分奇怪,不禁点头垂泪,一面便同云麟商议,分派着众家人七手八脚,替小翠子打叠身后之事。临入殓时,晋芳便用这幅大红洋绉,亲手将小翠子冰肌裹好,便算他一幅锦衾,自此晋芳悲痛自不待言,不到几天,便将林雨生同小稳子辞退。林雨生虽然明白地不敢向伍晋芳公馆出入,然而暗中仍自做了朱二小姐一个内管家。小人的心肠,便将这件事情挟制着朱二小姐。朱二小姐不但按月发给他三十千文,而且凡有需索,无不应命。

  后来这风声渐渐传播入三姑娘耳朵里,三姑娘又惊又气,觉得朱二小姐心肠狠毒。同她不可久居,好在自己此时已同伍晋芳断绝夫妇之爱,又知道云麟于新年里便须回扬完娶。自己便禀明了卜氏,要偕同淑仪及云麟一路东下。卜氏本来不大喜欢三姑娘,也便答应了。三姑娘便于正月初十这一天,带了几名仆妇,转安心乐意的同云麟、淑仪径往扬州。三姑娘的庞儿本来生得富厚,再加着身旁左边立着一个美男,右边侍着一个娇女,况且打扮得虽不算金装玉裹,却也是珠翠盈头,绫罗遍体,路上看见的莫不啧啧叹羡,不疑猜他们是一双姊妹,便称说他们是一对夫妻。云麟听入耳里,更觉得悲惋无穷,镇日价总没有一点笑脸。淑仪却也是愁眉弯绿,粉颊消红,所以此次两人同行,彼此反觉得十分冷淡。一进了城,三姑娘同淑仪自然乘着轿子,仍回他们的旧宅。云麟只得怏怏到家,秦氏在家中已将各事忙得妥贴,堂屋前一例的悬灯结彩,香烟缤纷。内中有何氏及绣春等帮着料理,到也热闹非常。秦氏一见云麟,笑着上前问长问短,云麟只冰冷的笑了一声,说:“难为母亲费心。”

  绣春见他兄弟回来,喜得跑过来问姨娘他们都好。云麟道:“姐姐辛苦了。仪妹妹已同我一路回转扬州。”绣春笑道:“阿呀她回来做甚么呢?”又回头望着何氏道:“舅母你看,若是上次舅母做的媒做成功了,可不是仪妹妹真个同我们长远聚首。我的兄弟自然明天吹吹打打的送着他到仪妹妹那里,不该应送着他到柳府上去了。”何氏笑道:“婚姻是五百年前注定的,非人力可以挽回得来。姑娘也不用提这话罢。”绣春便一叠连声催着黄大妈快到姨娘那里,替我们请安。并上复仪小姐,务必接他来帮个忙儿。秦氏笑道:“姑娘你忙甚么呢?还怕你姨娘明儿不来。”

  绣春笑道:“娘也太老实,姨娘来是她的礼,我们着人请去,是我们的礼。”正说着早见三姑娘那里已打发几个仆妇送来八色礼物,说停一会太太和小姐亲自过来贺喜。秦氏一一收下,打发仆妇走后,果然三姑娘同淑仪轿子已到,大家行礼已毕,三姑娘笑道:“我知道这里很忙,所以我们娘儿们特特的打从湖北赶得回来。一者道喜,二者帮忙。我回去瞧了一瞧,见家里那些下人们接到我回来的信,到还布置妥当,所以一径又赶到这里。”又望着绣春笑道:“大姑娘近来还好?可曾恭喜没有?我们想吃你的喜蛋呢。”

  绣春正同淑仪俯着耳朵谈笑,见三姑娘问这话,只脸上红了一红,不曾答应,还是秦氏替她说道:“正是的呢,一共也不曾有个消息,横竖他们年纪还轻,再迟两年也不妨事,省得小孩子尿儿屎儿闹不清楚。”三姑娘又笑道:“明儿是大喜期了。入赘过去,还须请两位男客送送亲。”

  秦氏笑道:“我先前也这般说,已将舅母那里的大哥哥同我们姑爷请好了,是那边亲家太爷一定不愿意,逼着他的先生过来拦阻,说多一个人,多一件糜费。好笑,依他主意还要叫麟儿步行过去,怕喜轿唣。是我不肯,说儿女的终身大事,也不可过于潦草,况且麟儿脾气,姨娘是知道的,你叫他步行到他岳家入赘,他可答应不答应,后来还是两位媒人通融办理,说媒人情愿自家不坐轿子,这笔开支,便把来算在喜轿上面,他府上也委曲允许了。”

  秦氏说话时辰,绣春眼快,见云麟坐在一旁,早将两个小腮儿转着生气。忙拦她母亲道:“娘也罢了,这些话还提他做甚。俗语说朱雀临门,那里没得点言三语四,包管兄弟过去,他看见这标致女婿,他不大方的,也该大方起来了。”说得大众一笑。这一夜晚,只见云麟扯着他们姊妹俩絮絮谈说,料想也没有甚么正经议论,大致不过都是发表他那些呆心眼儿,一会儿将淑仪说得笑起来,一会儿又将淑仪说得气起来。至于时而含羞,时而嘲谑,虽千言万语,也叙述不清,不如权且将他搁过。次日清晨,那两位大媒人,一位是何其甫,一个是秦洛钟,早摇摇摆摆走得来。田福恩也陪着几位宾客坐在外面。内中便是美娘周氏等,也都一早到来。何其甫一眼看见云麟穿着一身簇新衣帽,不觉出了一回神,叹口气说道:“我看你将这衣服脱了罢,不用白糟蹋了。最好是拣你平日在书桌上磨烂了的坏棉袍子穿一件过去,你丈人才欢喜你。我不相信你丈人也还吃着绸缎的饭,他开口闭口,都说绸缎是人生万万穿不得的,穿了绸缎一尺,便须讨饭三年,我不相信这绸缎,便是一件葬送人的东西。亏他家铺里,也还滔滔不绝的来着生意,早难道总是些讨饭花子。我身上这件外褂,还是同个老朋友借得来穿一穿,他这外褂,还是他祖父手里遗留下来,差不多陈丝如烂草了。他同我第一句寒暄,他就先替我这件外褂子叫屈,你看可怪不怪。像你这新靴、新帽,都是些绸缎做成的,怕他见了你这位令坦,还要生气。”说着气哺哺又将头上一顶蛀破的大帽儿,除下来扑了又扑,自言自语道:“岂有此理,岂有此理。”

  洛钟只得微微含笑。其时田福恩也坐在一旁说道:“这绸缎有甚么打紧,只要有钱,就可以穿得,横竖是娘老子弄来的钱,不穿他娘做甚么?他若是说我,我就同他共虞万支,看这老头子的屁眼有多深。”云麟此时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,心中老大不高兴,依然悄悄偷入里面,还是同淑仪等周旋。看看日落,媒人先自到了柳府。掌灯时分,鼓乐奏起来,请云麟上轿,良久良久,不见云麟出房。还是淑仪亲自端了一杯莲子,送到云麟身边,喂了他几粒,低低说道:“这算甚么呢,你明天早早回来罢。”然后云麟才含着一胞眼泪上轿而去。转弯抹角,知是离柳家不远。忽然间见那些吹鼓手一个一个从旁边巷子里躲进去,轿前剩不多两个家人,转鸦雀不闻的抬入一所宅门里,门壁上挂着一张油灯,只有一根灯草在那里随风荡漾。云麟下了轿,便有人引着向一座厅上走进。总共一张灯彩也没有,只见左边一张桌上点了一枝蜡烛,何其甫同洛钟坐在上首,下首有几个老者相陪,也辨不出谁是他丈人柳克堂。家人通报上去,只见内中有个人花白胡须,身上穿了一件蓝布罩袍,说了一声:“请姑爷后面坐罢。”

  云麟便踉踉跄跄跟着一个家人,直望里走。那家人到还照应得好,走一步,说一句,这是门限,这是台阶。云麟高一脚,低一脚走了进去。到听见堂屋里女眷们喧哗谈笑,有个仆妇喊了一声说:“姑少爷到了。”只听见一阵衣裙,大家都站起来,云麟再仔细一瞧,觉得里面转富丽堂皇,神龛上是龙凤香烛,掎凳屏榻,都一例的铺着大红五彩锦袱,脚下软绵绵的,知是踏着毡毯,右首安着新房,帘幕鲜明,香气喷溢。多少女眷,大家都把个眼光射在云麟脸上。还有人暗暗喝彩,多半转过身子去向一位老太道喜。那位老太却是锦裙绣袄,含笑谦逊。云麟知道便是他岳母龚氏了。自己在这个热闹场中,却也不得主意,到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。

  不一会伴娘引着自己进了新房,先自向新床上坐下,好一歇工夫,又听见丰面百子花爆响了几阵,然后伴娘才将新娘扶入,凤冠霞帔,珠翠纷披,这个当儿,那云麟两个小眼睛珠早飞过去,思量瞧一瞧他夫人的妍丑,只可恨新人面上偏生罩了一方大红帕子,再也没有一丝缝儿,能将这眼光放得进去,心中却是焦急非常。合卺撒帐已毕,依然不见人将那牢帕子打开,外面早一叠连声,催着新郎新妇交拜天地。拜过天地,便挨着次序见长辈的礼。第一是先叩谢媒人,自不消说,后来便请他丈人柳克堂受拜,云麟此时立在毡毯上,谆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他丈人进来,只见遥遥立在阶墀之上,再也不肯登堂。还是他丈母龚氏发起话来,说女婿女儿朝上拜拜就是了,我知道他是断不敢用脚踏这地上毡毯的。像他这样爱惜物件的人,世上再没有第二个。云麟方才明白此意。

  行礼已毕,那几位男客便邀请云麟向厅上坐席。云麟暗念不好了,前面定然是我这丈人的坐地,包管又要去坐里牢,不得已勉强随着众人出来,觉得又添了几个客,却都是老老实实生意本分的人。那厅上居然又添了一枝蜡烛,便比先来的时辰明亮得许多。大家公让着云麟上坐,云麟谦逊再三,一定不肯。毕竟让两位媒人坐了正席。这席面是一张团桌,挨挨挤挤,却坐了有十五六人。他丈人执这酒壶就在下面,勉强也同云麟寒暄了几句,知云麟打从湖北回来,劈口便问着浏阳夏布买几多钱一尺。虽然颜色漂白,究竟还不如江西万载耐穿。

  云麟自有生以来,他也不曾研究过夏布种类,甚么叫做浏阳,甚么叫做万载,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几句。然而他心中却猛然触起一件事来,此事料诸君也还该想着,就是今日大喜之期,偏生不曾见着云麟幼年同学今日郎舅的柳春,心中好生委决不下。几次思量要问,却又碍于新婿腼腆,忍了又忍,难为他何其甫先生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,不由捻着自己鼠须,望柳克堂问道:“柳老柳老,你的令郎呢?怎么今天不曾看见他?”

  柳克堂忽听见何其甫问这话,面上老大露着不然的意思,假装着不曾听见,立起身来,每人又筛了一杯酒。偏生何其甫不肯相饶,又将这话问了一句,说:“你的令郎呢?”柳克堂将头抬起来,望着何其甫冷笑道:“你问你的学生柳春么?他久已亡故了。”何其甫将头一扭,说:“奇谈奇谈,去年府上通信良辰,我好像瞥见一眼,怎生会死,柳老莫不是讲笑话吗?”内中有两位客忙拦着何其甫道:“何先生请吃一杯酒,这话且搁着不谈。”说毕,大家又静默了一回。正自寂无聊赖,忽听见大门外面一阵皮鞋声音,咭刮咭刮价响,便有个家人匆匆走进来说:“我们大少爷回来了。”

  柳克堂将白眼一翻说:“该死该死,我不愿见这畜生。”说着将个头扭过一边,再不掉转,从客也就吃了一吓,有立起身避让的,有躲向侧首房间里的。云麟瞧着众人景况,心中反委决不下,难不成柳春是做了强盗,这些人这般害怕。何其甫听见是他的学生,他却不慌不忙,端端整整坐在上面,拿出他的先生身分,端然不动。云麟遥见柳春大踏步进来,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博士的洋帽,全身洋装,手里拖着一根竹棍,身躯精悍,肢体强直,一眼望去,知是练过体操的人。

  尤可怪诧的,便是他身旁并走进一位女郎,姿态英武,眉目妍丽,也是学着女洋人装束可爱,不道头上一顶花冠,颤巍巍的随风震动。后面还有一群男女,约莫有十数个人,年纪都在十几岁外,齿白唇红,神采奕奕。云麟不觉肃然起立,柳春见了云麟,便指着告诉那女郎,大约说这就是新婿的意思。一面又将洋帽除在手里,向云麟鞠躬行礼。云麟方才回答,早走过那女郎伸出一只雪白粉嫩的玉手,遥遥的递过来,吓得云麟倒退不迭。

  那女郎脸上一红,似含怒意。还是柳春过来指点云麟,叫他握住这女郎的手。云麟这一握不打紧,再瞧瞧这女郎面孔,觉得比他那仪妹还娇艳得几分,早又神魂飞越,转握着那只玉手,死命不放。那女郎嫣然一笑,随夺过手来,从口边打了一声口令。突然那些少年男女,雁行般分立在两旁,这个当儿,早气煞了一个何其甫,觉得适才这些形状,不应该是宇宙间所有的事。却又见这般气势,不敢发作,只得摇头闭目,含怒不言。

  云麟再看柳春,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低唱了一声来宾祝词,便朗朗按着字念起来,念了一会,又将那字送到自己面前,鞠一鞠躬。忽见那女郎在一个女学生手里捧过一张手拉的风琴,大家唱着:(扫独独览梅览独)(扫扫扫梅览)(梅梅览独独扫扫独独览览梅)(扫扫腊腊扫扫梅)(扫梅梅独览)(梅览览独独扫扫独览梅览独)……风琴歌声戛然而止,云麟虽不甚解得他们唱的甚么,然而觉得这声气非常清越,不禁点头叹羡。正唱的时辰,内室的女眷大家都拥挤在屏风之后,喧哗谈笑。那女郎旋拍一拍手,又在他袖里掏出一个叫子来,尖溜溜的吹了一声,转将那些女眷声音止住,只见他咭咭咕咕向柳春说道:“新妇在那里呢?怎么不同新郎坐在一处?我们还应该去瞧瞧。”

  那柳春也咭咭咕咕答道:“新妇想是在里面,就请进去走走不妨事。”说毕,又整齐队伍,劈拍劈拍向后面去了。那女郎依然提着那咕咕咕咕的声音说道:“这新妇面孔很不如新郎标致,我意思想要同他接一接吻,你可能允许我。”

  柳春笑着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此处众人见这一群男女都走得进去,大家方才敢陆陆续续仍挨到席上坐下来。柳克堂掉转头只长叹了一声,转是何其甫仍然闭着两个眼睛,丝毫不肯开放,口里带着恨声念道:“吾闻用夏变夷,未闻变于夷者也。今若此,岂非天欤!岂非天欤!”内中有位老者将何其甫推得一推说:“何其翁息一息气罢,他们闹进去了,我们还来吃我们的海参。”何其甫猛然将眼睛一睁说:“你们适才不是听见鬼叫么!怎么好好一个人不打着官话,转是这般咭咭咕咕的。诸位你们可懂得不懂得?”众人俱答应了一声说:“这个那里会懂得呢。”柳克堂接着说道:“谁懂得,除非公冶长可以懂得。”

  何其甫点头说道:“不错,不错,还有一个除非是介葛卢懂得。”刚自谈着,里面又一阵皮鞋声音重又出来。何其甫赶忙重又将眼睛闭上。云麟任何其甫同他丈人烟雾涨气的谈论,他一总不曾理会。他正在此默想神游,思量那女郎丰韵,忽然见那女郎同柳春打了几句外国话,双手垂胸,竟是将个粉脸送过来。云麟平时何尝不解得这仪式是外国接吻的礼,无如此时他已神魂飞越,忘却众目昭彰,转疑惑是同那女郎在一个被窝里亲热,便搂着那女郎粉颈,真个亲起嘴来。柳春这一边大家喝了一声彩,从这喝彩声里,桌上恼了一个人。此人是谁呢?在诸君必定疑惑是何其甫,谁知却又不然。何其甫此时只有摇头闭目,任他们做出千奇万怪,他只是个不闻不见。恼翻了的却是柳春的父亲柳克堂,跳起身子,恶很很的望着那女郎,但又没法摆布她。却好一眼看见云麟面前酒杯子满满的斟了一杯酒,还不曾饮动分毫。柳克堂气极了,夺过来直望那女郎脸上一浇,由鬓角旁边,淋淋漓漓的便将她身上那一枝粉红纸茶花湿个透澈。转手将酒杯子重又摔在云麟面前。不防使猛了劲,顿时粉碎,这一声才把何其甫惊开眼来,看见酒杯子如此模样,一叠连声怪叫道:“不妙不妙,做喜事的人家将新婿酒杯摔碎,恐怕不出三年,还要出死丧人口的事呢。”

  且说那女郎浇得满脸的酒,她却不怒,从衣袋里扯出一条白汗巾儿轻轻向粉脸上扑了扑,望着柳春冷笑道:“天下那里有这等野蛮的举动,我说不来,你偏要强着我来,如今。……”柳春不等他的话说完,早仰着头向他父亲道:“克堂克堂,你将我当着甚么人看待?。……”柳克堂怒道:“我难道还把你当做儿子看待。……”柳春笑道:“正是,你做梦呢。我堂堂国民一分子,安肯久居你的压制之下。我久经同你交代明白,名虽父子,实系同胞,便论名分,她只知我是她的夫婿,她断不知你是她的夫翁,你为甚胆敢拿酒泼她呢?。……”

  可怜柳克堂此时听着柳春一番话,也不甚明白,直气得手足冰冷。还是云麟劝着柳春大家出了门,重走入席,早听见众人在那里言三语四,还有议论着自己的,只得低了头一言不发。但默默盘算适才那个女郎,却不知她姓甚名谁,可知她同柳春是已经成了夫妇,看他们这神气何等文明,定然是由结的婚,方才如此美满,像我这倒运的偏生赘入这死牛家里。又早听见说新妇不甚标致,料想不会叫我称心满意。况且有这个顽固的老子,断然生不出文明的女儿。……然而这话也难说,那柳春不是他的儿子么?柳春的举动,何尝与他老子相像。或者他们姊妹到反一样的文明起来,亦未可知。只要稍待片时,等我去试验试验她便知分晓了。

  主意已定,一霎时筵席已散,好在他此番是入赘,一般都是新妇家里的人,也没有甚么闹新房的。停了一歇,龚氏请了两位媒人,将云麟送入洞房。此时新妇已将头上盖的那块牢什子揭去了,闭目低头,含羞而坐,到是端端整整,面如满月,也没有甚么奇丑地方,只是从烛光之下,微微的透露几点麻子,隐在粉靥之内。云麟不禁索然倒抽了一口冷气,左右瞧瞧,却喜房中没有别人,他一般的弯着腰去同新妇行个接吻礼,试试她可领略这文明的形式没有。谁知新妇觉着云麟将个头送过来,她早将个头避过去。云麟便加着几分不快活,心想不接吻也罢,我们再来握一握手,只可是再没推辞了。主意已定,刚刚伸过手去来。新妇的手,那新妇更倔强,两只手握得紧紧的,再不开放。云麟怒极,只差得要骂出来,使劲的夺新妇的袖子,新妇也便使劲抵拦。正难分解,房门轻轻一推,先前那个伴娘早含笑进来,见这光景,噗哧笑了一声,捏着声音说道:“姑少爷不要这般着忙,让我来伏侍小姐上了床,姑少爷再这般这般不迟。”

  云麟猛然见了伴娘,不觉脸上一红,愤愤的坐在旁边,老睁着眼睛瞧看。那个伴娘一一将新妇冠帔脱净了,一直卸去小衣,用一幅香衾,将新妇裹好,回眸一笑,从床褥底下送过一幅红绵绸布来。云麟虽则久经风月,像这种琐屑点缀,却罚誓不曾考究过,了一,气着问道:“这算甚么?”伴娘笑道:“停一会姑少爷包管用得着,是给姑少爷养小少爷的物事呀。”云麟略会其意,便说道:“搁在那里罢。”

  伴娘遂又把来望褥子底下一塞,含笑出房,将房门轻轻带上。云麟此时亲眼看见伴娘替新妇宽衣解带,可算是一丝不挂,单猩红的留着一幅肚兜儿,偏生那新妇也不违拗,任其所为,不觉叹了一声,暗念我同她温存,她偏扭手扭脚,似乎装模做样,何以一个伴娘,你就任她如此摆弄,算你不解情事,你何尝不知道伴娘替你解脱衣服,所为何事,算你解得情事,一个温柔美好的丈夫,你闭着眼也不肯瞧得一瞧,文明的大礼,你转含羞不答。停一会同你做那些不尴尬的事,你反伏伏贴贴,难不成人家夫妇,只须讲究一个淫字,不必讲究情字的么。你若说夫妇这一节文字,本应该如此做法,我那个接吻握手,不应该是夫妇做的。还有一层,我这丈人更是可笑,他媳妇同我在人前接吻,他会大发雷霆,他女儿同我背地奸淫,他转推聋装哑。咳世界上若是都像他们父女,你叫这欧风美雨,如何能彀灌输得到我支那。娶妻是我一生大事,偏生遇见这一种野蛮,叫我如何得舒服,我好恨呀。

  云麟越想越气,扑通扑通的敲得胸脯价响。且说他丈母龚氏本来云麟是她看中了的,今日见他做了新婿,直个人中鸾凤,天上麒麟,算是这女婿称心满意了。但是当时来的这些女眷,暗中都悄悄有些议论,说新郎太风流俊俏,怕新妇配不过他,将来难得和好。龚氏刮着点口风到耳边,也有些耽心。三更之后,兀自打发伴娘等人悄悄躲在窗子外面试探他们夫妇恩爱如何,便有人将云麟这怨声叹气,不肯上床的情形,飞也似的来禀报龚氏。龚氏老大不愿意,又等了一会,更耐不住,自家便率领了一群仆妇推门而入。云麟猛见丈母进来,觉得自家同仪妹妹的婚姻,好像是她生生打破了的一般,越发生气,依然坐着不理会。龚氏笑道:“时候不早了,姑爷为何还不上床?”

  云麟道:“生平惯喜夜坐。”龚氏道:“便是喜欢夜坐,今日是你们夫妇吉日良辰,也还该早早安歇。”云麟冷笑道:“甚么吉日良辰,我还是喜欢夜坐。”龚氏又道:“阿呀,谁得罪了姑爷?这般气恼。”云麟道:“奇怪,我喜欢夜坐,难道就是生气。便算我不生气,叫我做出甚么事儿,才算是不生气呢?”说毕,众人都笑起来,相与劝龚氏回自己房内。龚氏走后,云麟越发不快,一直坐到清晓。思量要去会一会柳春,又不知柳春此时现在何处,又不好开口问人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五十一回学校春深莺莺燕燕佛堂夜永雨雨风风

  阿呀呀,《广陵潮》成书于今已是五十回了,风驰电掣把那旧社会的形状,在下这支笔拉拉杂杂写来,虽算不得极巧穷工,也觉得过于铺张扬厉,引得读书的诸君笑一回,骂一回。但是在下的意思,也不是过于刻薄,一点不留余地,为我诸伯叔兄弟燃犀照怪的,描写那见不得人的形状。不过借着这通场人物,叫诸君仿佛将这书当一面镜子。没有要紧事的时辰,走过去照一照,或者改悔得一二,大家齐心竭力,另造成一簇新世界,这才不负在下著书的微旨。在下方拈笔构思,踌躇满志,果然天从人愿,当这文明进步的时代,竟出了一班青年男女做出轰轰烈烈的排场,人说这一转换过来,那灿烂国旗,定有飞舞全球之日。在下思量,谁不是这般说呢。然而有一句交代,此书仍是《广陵潮》,并不是另有一班青年男女,不过依然前书所有的人物,如今第一个人便当从云麟的妻舅柳春说起。且说柳春自从在何其甫先生那里上学,有一次午饭后去迟了,便被先生责罚。他那时年纪虽小,理想颇高,觉得做学生的自有学生的身分,为着点极小的事,掌责不足,又行罚跪,竟不为我辈留一颜面,几时能推翻这先生专制,方出我心头恶气。所以不多几时,他撒娇撒痴,闹着不肯从何先生上学。柳克堂虽是古板,他母亲龚氏却最纵容惯的,便放着柳春在家游荡,后来柳克堂看不过。有一天便拿着他做父亲的威风,逼问着他道:“读书明理,是你终身第一件要紧的事。你不去从何先生,你心里究竟想从那一个先生呢?”

  柳春其时却没有喊他父亲表字的程度,也便嘻嘻的笑答道:“先生先生,剥花生,顽龙灯,掉下毛厕坑,拿着粪橛子当海参,你叫我从何先生,我扯去你的胡子一百根。”说着带笑带跳早跑入后进去了。柳克堂气得发昏。也便赶得进来,龚氏一眼看见,便说道:“春儿怎生得罪你的爹爹了?见这老头子脸又气得像个死人一般,我来替你们爹儿两个评评理,看谁是谁不是?”柳克堂便将适才问柳春的话一一说了。柳春此时一头早滚在他母亲怀里,龚氏拍着他屁股笑道:“肉呀,这话讲得顽顽不妨,等我来问我的肉,我的肉愿意怎样便怎样。”

  柳春抬起头来笑道:“这话难说呢,恐怕世界上没有我的先生。若是上学,我要我的先生站着,我偏坐着。我不合式先生,我可以骂先生,先生不合式我,却不许骂我。我们学生成了群,可以叫先生滚蛋。他们先生成了群,虽然叫我滚蛋,我们偏不滚蛋。至于那个姓何的老畜生呢,却把来咬我这个。”一面说,一面跷起一只腿,伸手到自己裤裆里,拈着他那个小茶壶嘴儿给他母亲看。龚氏笑道:“这个容易,等一等叫你老子花上几十串钱,喊一个先生在家里替肉开心。”

  柳克堂听柳春说话,先还恶很很的想骂他几句,此时忽然听见龚氏叫他拿几十串钱出来喊先生,他早吃了一吓,搭讪着踱出去了。果然阅时未久,朝廷颁发上谕,命各处设立学校。柳春已有十三四岁,听人讲讲学校章程,到还与当初私塾大不相同,且有好几件与他心理上相合,便同母亲商议,要到上海一个宏门学校里去当学生。他母亲是无话不依,便打发他走到上海,只挨了三个学期,领得一张卒业文凭,跑得回来,趾高气扬,便连父母轻易也看不入眼。对着先前从的那个何先生,更是狗屁不值。

  其时扬州风气未开,也没有一个人提倡学务。柳春却逼着他母亲,私自拿出一百银子给柳春去办学堂。柳春知道这些微银子,也断不能大兴土木,思量拣一所庙宇,因陋就简的先胡乱办起来。无巧不巧,偏生拣着的这庙宇,就是王道士那座都天庙。先前杨靖一干人在那里扶乩的。杨靖死后,乩坛便不能再行振作。何其甫等又因为节省经费,便连那个敬惜字纸的胜会,也就同归消灭。王道士靠着经忏度日,也将就得过。

  只苦了一个雷先生还不曾死。终日背一个字纸篓儿,东掠街,西掠巷的寻觅字纸,你道他这寻觅字纸,可是为惜字起见么,真是非也非也,原来有一次他把外面各处送来的字纸,堆在一处,无意中忽然检得一张钱票儿,轻轻走到钱铺里,便取来滴大溜光三百个铜钱。雷先生刚在窘乡,得此一注横财,真是喜出望外,他从此便发心上街去拣字纸,还想有此奇遇。鸟驰兔走,不觉有三个年头,也没有再拾到三百文。然而他志向坚定,却到老不衰。

  柳春轻轻在府县里递了一个禀帖,说要借都天庙址兴学,那府县刚愁地方少此一桩新政,接到这个禀帖,非常欢喜,随到随办,尽说尽依,出了一张告示,将王道士驱逐出庙。转是雷先生觉得闻所未闻,暗想一个教书先生,借这地方开个书馆,也是常事,怎么会惊动官长,煌煌的替他谕禁居民,驱逐地主起来。幸亏那些差役,见他像个花子一般,不过借一处廊檐底下设着稻草地铺,却没有将他赶去,他便在开学这一天,悄悄的在廊下偷看。

  先是两面大黄龙旗,把来插在庙门之外。接二连三,便有许多军乐奏起来。一会儿两县居然亲自来拜会,排头的几个教习,都是衣服丽都,容貌魁伟。那个校长,看去不过十八九岁,浑身装束,仿佛是在小时候从西洋景儿看过一次的。随后学生陆续到齐,一例穿着操衣操帽,分班向一座堂上行谒圣礼,真是整衣肃穆,寂静无哗。可怜雷先生这个当儿,想起那时在贺公馆教读光景,被人家如何凌虐,从没有像这般做先生的热闹,越看越恨,不觉一口气回转不来,便顿时毙在一位泥判官脚下。匆忙之中,别人不曾理会。及至柳春送过两县,意思率领学生上堂授课,大家才知道廊下倒毙一人。

  当时众学生的父兄,到有一大半在此。猛见此事,老大不高兴。觉着第一天开学,出此晦气的事,必非佳兆。第二天学生到走了大半,依然还去到私塾里读书。讲堂上零零落落,只剩了七八个生徒。只气得柳春捶胸顿足。事已至此,只好命人将死尸抬去埋葬。不免也按着钟点随例上课。他这学堂功课表上,敷衍也还有八九门科学。柳春自己只担任了一门体操,这是他在宏门学校里的专修科,却走得一趟好步法。其余的科学,旁人还有个毛皮,他是连皮毛都不曾摸着门径。未曾开校之先,只延聘教员一事,却煞费他张罗。你想那时候的人,尚不知办学为何事,谁也不曾研究过教育方法。后来有人听见他要请教员,也就陆续荐来几位。柳春看去,见他们很没有宏门学校里那些教员的程度。然而因为一时人才难得,也只好敷敷衍衍聘了下来。第一个国文教员,便是汪圣民。担任经学修身,兼教小九九算法。柳春同他讲明每月送给他薪水一元五角。

  汪圣民已是欢喜不尽,只是地理一门,问起人来,都说是我们不懂甚么叫做地理,一连三日也不曾有个人出来应召。柳春焦急非常,只得满街出了招贴,要聘请一位明白地理的。好了,这一天忽然有个人身着青布长衫,手摇白纸摺扇,怀里揣着一面指南针的罗盘,敲门来会柳春,柳春询明来意,他便说是学生于地理上历代相传,很有心得,愿意在贵堂稍效微劳。柳春一听,真是喜出望外,问他名姓,他自称姓吴名洞仙,绰号一声雷。柳春此时只求这地理有人担任,也不暇考察他学问,遂约定了开学日期,上堂授课。

  至于那历史的教习,可是烦难了,城中读书的人虽多,却都是八股出身,向来做八股的人,断断不敢涉猎史鉴。恐防那八股文章上,偶然错说了三代以后的话,便该遭主司涂抹,所以相戒将那部通鉴辑览置之高阁。今日急需应用,那里去觅这种人才呢?柳春急不过,便有人荐给他在校场里一位讲评话的先生。这先生名字叫做康国华。康国华平时讲说的评话,却是三国演义,在各书场之中要推他为通场巨擘。这一天他上了讲台,学生正在那里交头接耳,他却冷不防从腰里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顽意儿来,很命的向桌上一拍,果然将那些学生喧嚣镇住,他遂整顿喉咙,从赵子龙当阳救主说起,一直说到张翼德用树枝子系在马尾上,向密树林中来往驰骋,假作疑兵。一霎时曹操率领大兵漫山遍野的追来,却都畏惧张翼德威名,一字儿排列在灞陵桥北,互相观望,兀的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同老张战三百回合。张飞见这光景须发倒指,不由虎吼了一声。康国华讲到此处,忽然耸着肩儿,咧着口儿,顿时从舌尖上迸出一个春雷呀,曹贼快来纳命。这一声真喊得出色,活是张翼德在此处一般。那些学生在先却听得津津有味,冷不防备从讲说之间,骤闻虎吼,有几个胆小的学生,早吓得哭起来,一时间学堂大乱

  柳春很觉得面子难下,第二天便将他辞退了,依然还请汪圣民捧着一本历史教科书对学生照本宣扬,到也罢了。那一天应该轮到吴洞仙先生讲授地理,他跳上台去,先把那面牢什子的罗盘,放在台上,定好了方向。又用一根红绳子,一头扣着一个铜钱,左右价在那里细着眼睛吊线,一会儿抬头望望,一会儿低头叽咕,说道:“呀,这讲堂怎么是个正子午相,不出一年,应该祝融税驾,土木成灰呢。”说时又将那牢什子罗盘,移得一移,更望了一会,又说起来说:“幸亏这午线尚偏得一二分,一时尚不碍大事。”

  可怜那些小学生也不知道他在台上闹甚么把戏。只大家仰着头观望,延挨了好半会功夫,吴洞仙才开口讲说,第一句便是某山来龙,某山去脉,某山地上却很有些筋骨,若是要开坟穴,还须远避三煞,近接喜神。此时柳春躲在窗子外面,暗想不好了,这是讲的那一洲的地理,怎么听去一句也不懂?赶忙向那个司钟点的斋夫,挤挤眼,叫快快打钟,请这位先生下来罢。钟声一敲,吴洞仙向学生拱拱手说:“很是对不起诸位,我正要将一处好山穴指点你们,让你们多荫出些能毕业得奖的好子孙来,不料钟响得这般快,我们明日再会罢。”匆匆下台而去。

  不多时又有一位图画教习上台,短衣窄袖,左手抓了一把笔,右手提着一个木桶,桶里放着几碗颜料。一眼看见高高的悬着一块漆板,他凝了一会神,自言自语说:“怎么画在这漆黑的东西上面,这是成了一个甚么图画呢?不管他这旁边却好好都是粉壁,等我来在这粉壁上画给学生看罢。”他便放下木桶,端了一碗颜料,用笔蘸饱,呼呼的在粉墙上画起来,果然画得飞快。眨眨眼画了许多骑马的人物,手里拿着刀枪,指给学生看道:“这是八锤大闹朱仙镇,那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,这是罗通盘肠大战,那是武松醉打蒋门神。”说了一会还不听见钟点响,他觉得时候还早,又在壁根旁边添画了一个大乌龟,龟身上驮着一块石碑,便在石碑里写了八个大字是“在此小便,男盗女娼。”

  这些小学生越看越高兴,大家也就都拿着笔画起来,你也画一个乌龟,我也画一个乌龟。正在轰轰烈烈,柳春又走得来,看见这种形状,直叫得一声苦,才知道误将那个画土地庙壁墙的画匠,延请得来做了教习,次日赌气将这吴洞仙及画匠辞得干干净净。又将堂上粉壁重新换来,以后只剩得自己同汪圣民两人在此挨命。

  看官看官,谁知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。有个柳公子在这里开办男学校,就有个明小姐在那里创立女学堂。骤然提起,觉得这明小姐是突如其来,然而探本穷源,这明小姐也还是诸君应该知道的。诸君可记得朱玉苹朱二小姐,本是姊妹二人。那书中第十五回臧太史初次提及朱竹筠有两位女公子,他曾说道:“大女公子,远适会稽,据闻境况也不甚好这两句话的。不过那时候在下只有一枝笔,写不出两处事,一心要想发挥季石壶那一篇烧猪头的妙文,所以便把这事搁下。如今又因为他们母女颇兴在下这书有一点小小关系,不得不倒叙过来。原来朱玉苹的姐姐名唤朱金苹,他父亲朱竹筠,因为有一次押运淮盐到浙江地方,便结识了他的夫翁明喜。

  明喜原是汉军镶黄旗人,在浙江候补,二位老者谈得合式,便结了一个儿女姻亲。金苹才十五岁时候,便将她嫁了过去。谁知这明喜官运不佳,候补了一世,也不曾接过一个红点子的札子,困顿异乡,情形着实可悯。金苹的丈夫明贵,却曾中过一名举人,在吏部里当了一个小小差使,频年也还有些进项,一家子可以将就度日。无如时运不济,明贵父子不上几年相继而亡,那时候金苹怀着遗腹,生下来却是一位小姐。京里同乡很悯恻他们母女,大家攒集好些款子,替他们存放在一个典铺里生息,母女二人到还比明贵在世时过得宽裕些,一直将那小姐带领到十四岁。京都得风气之先,早已立了好些女学校,那位小姐本来出落得不凡,金苹替她起了名字,叫做似珠,便送他在女学校里上学。

  明似珠小姐天性聪敏,各门科学,她都领悟得来。真是巾帼雄才,不栉进士。她母亲朱夫人看着也很欢喜,便由此钟爱非常。又因为自己原是生长扬州,离家已是二十多载,虽同她母亲及玉苹妹子,也时常通信,总觉得家山远隔,日夜思量,意思要想挈领似珠小姐回扬。似珠久闻得扬州是个繁华所在,欣然应命。母女二人便从这年春间买舟南下,一直抵到扬州码头,进城访着她母亲居址。她母亲见她们母女到来,自然欢喜不荆

  她母亲现已收了一个螟蛉孙子。二十多岁,在街市上悬牌行道,医名叫做朱成谦,生得獐头鼠目。一见了似珠小姐,他不由一魂从头顶上冒出去,一魂从屁眼里溜出来。还有一魂呢,那一魂便撑持着他一条躯壳,不然早就栽倒了。他当时那些丑状,在下也记不清楚。便记得清楚,也不屑拿着一枝笔去描写他。只有一事告诉诸君,就该知道他这为人了。

  他目不转眼的钉着似珠小姐的面孔,自不消说。他有本事一直等到似珠小姐走后,他将似珠小姐坐的那张椅上,他轻轻俯下身子,将个鼻准头对着那椅褥子上嗅个不住,据他说这椅褥上面真个有一种甜香,似从那说不出来的妙处荡漾而出。他的医道,在下虽然不曾领教过,然而那医书上有一句望闻问切,他此时却实做了一个闻字。朱夫人访过了他的母亲,次日便走去会他妹子,谁知朱二小姐见他打从异乡回来,光景并不甚好,心中老大的不高兴。又看见那似珠小姐飞扬浮躁神情,并不甚么把我姨娘放在眼里。当时款待他们母女,便觉得异常冷淡。

  朱夫人到不觉得,早恼了一个明似珠,回到家里,痛痛将他姨娘骂了一顿,说中国妇女,没有一个不势利的,总由于没有普及教育,我原不值同他争这闲气,但是想起来不由人不气恼。自此以后,我是断断不再上她的门,便是母亲也不许去。朱夫人笑道:“儿呀,你总是这般倔强,但是扬州这地方,比不得直隶,你还该各事通融些。你姨娘虽是冷淡,我看那个淑仪小姐,到还同你合得来,我看见你们站在园子里,到谈了好一会。似珠见她母亲提起淑仪,方才高兴起来。说:“真是的,我看她做人到很好,只是我不到姨娘那里去呢,我这心里又想她,她又比不得我,要出来就出来,难道我要看见她,就要逼着我到姨娘那里去么?这可使不得,搁着再说罢。”

  这都是去年春间的话,果然后来似珠因为要去访淑仪,也到朱二小姐那里去了三五次。朱二小姐总是不瞅不睬,似珠也不理会她。有时似珠便劝淑仪去上女学堂,淑仪只是微笑。后来六月里旧城兵马司巷闹发红水,淑仪全眷又一起到了湖北,似珠便在家里将屋址辟宽了,做了一个女学校舍。诸君要晓得扬州当时虽然不知道甚么叫做女学,然而人家有女儿的。从小儿也肯送在书房里读书,不上几天,似珠小姐到也收了二十几个女学生,朱夫人便帮着似珠教他们读读书。似珠便传任英文、算学、体操等事,又逼着母亲拿出些积蓄,替各女学生做了全身操衣裤,比较起来,觉得他这女学,总得还比柳春齐整得许多。

  单表他这女学生中有一个名字叫做田福英,年纪已有十四岁,比似珠小姐只少得两岁,在众学生之中要算他最长。论她的学问,在众学生之中,也要算她最笨。养得肥头肥脑,终年的她这口鼻交界的地方,不曾有个干爽的时候,都被鼻涕填满了,差不多人中要烂成一道深沟。众学生都厌恶她。你道她是谁?原来就是田焕养的第二个女儿,小名叫做气桶子的。这气桶子原不想上学,只是那个朱成谦爱似珠不过,似珠又不常到朱老太这里来,自己同似珠论起亲来,虽然是表姊妹,然而他抚心自问,觉得似珠小姐珠玉在前,未免自惭形秽,也不敢当时去亲近他。后来听见似珠要教书,他便千方百计在外面替他张罗学生。

  他同田福恩本来认识,知道他有个妹子,便逼着他妹子去到似珠小姐那里上学。田福恩是无可不可,就同田焕商议。田焕初时不肯,后来听见说不收学费,才答应了。朱成谦满心欢喜,便借着这点小小功劳,博取似珠小姐的怜爱。似珠小姐年纪又轻,又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。觉得只表兄还知情识趣,各事便都委他去办。朱成谦这一得意,真是得意到一百分,放着医道也不去研究,终日的便在明似珠那里当了一个走狗。每逢似珠小姐从讲堂上下了课,他便忙着去拧手巾,倒热茶,等似珠坐了下来,又有一搭没有一搭的逗她讲话,把些街谈市语,好笑的故典,讲得引似珠笑。似珠此时更欢喜他,大有一刻离不得他的光景。朱成谦渐渐便动手动脚起来。有时候捏她的肩膀,有时候搔她的手心。似珠小姐不解他的意思,笑得合合的。说:“哥哥,你这是做甚么?”

  朱成谦转被她问得脸红起来,又拿话支吾过去。有一天逢着星期,似珠闷得慌,见朱成谦又不在身边,初秋时候,天气又长,自家捺了一会风琴,捺过之后,也不携带仆妇,自己踱出大门,四顾茫茫,又没有甚人可访。一直行去,猛一抬头,忽然看见一块市招,上面写着朱成谦大小方脉七个字,再望望朱成谦正在室里指点一个小厮在那里洗药瓶子呢。似珠小姐叫了一声说:“哥哥,不曾到我那里去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踱到室里来,朱成谦猛然看见似珠小姐,独自走到他这地方,喜得五脏都要笑出声来。忙将自己坐的一张椅子,用手巾擦了又擦,又闻一闻,端过来请似珠坐,说:“阿呀,难得妹妹记挂着我,老远跑到这里,我立刻死在妹妹面前都情愿。”

  似珠笑道:“你不必忙,我站着看看你挂的这些剖解图画到好。”朱成谦笑道:“站久了,我怕妹妹大腿酸疼。” 似珠笑道:“了不得,照你这样说,天生了我这两条大腿,是做甚么用的,这样娇惜他起来,况且我又不是小脚。”朱成谦也是一笑,便又吆喝那小厮快离开些,不要将你身上的肮脏气息薰坏了明小姐,你不比我。说毕,便又伸手在抽屉里数了十二文,忙忙的跑向对过一个烧饼店,买了六个馍馍,双手捧着过来说:“粗点心,妹妹赏个脸儿。”似珠笑道:“我不吃这个,我不饿,赏给这小厮吃了罢。”

  朱成谦笑道:“不错不错,妹妹是最不欢喜这些烧饼,我再去替妹妹买如意楼的点心罢。”说着,又跑出去。他且不赶着去买点心,他先走入那些左邻右舍屋里去告诉他们说,这就是我常提起的那个又会文又会武的表妹,她同我最要好,几乎一刻分离不得,你们不信,我今天不过一刻不曾去,她就赶到这里来觅我。诸人听了,大家都走过来偷看,果然见明似珠小姐生得十分标致,又见她一个人跑出来寻觅一个少年子弟,到有一大半啐了一口,暗暗骂她不是正经人物。一会儿朱成廉又买了点心进来,似珠皱着眉头道:“这做甚么,搁着罢,我同你一路到我那里去吃晚饭去。”朱成谦道:“妹妹当真不吃,我就吃了。”似珠道:“你吃了最好。”

  朱成谦又嬉皮赖脸的央求道:“我吃是吃,只是求妹妹在每件上略咬一口见见意儿,我就吃了下去也算是我敬妹妹的穷心。”似珠笑了一笑,说:“我咬过了,你不嫌肮脏,我就咬一咬。”说着,果然将点心拿在嘴边略咬了一咬。朱成谦大喜,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。于是两人相伴着,依然到了似珠小姐那里。朱夫人果然也将朱成谦当着嫡亲侄儿看待。晚饭之后,她每天有个晚课,便是在一所佛堂里念几卷经。她这佛堂上供的是文殊普贤菩萨,收拾得十分洁净,轻易不许人到里面行动。这一晚念过经,知道朱成谦在此,便命人将她姊妹们唤进来闲话。说话之间便露着似珠至今还不曾有婆婆家的意思。似珠笑道:“我不。我情愿一世不离开我的母亲,我不去嫁婆家,我这学校也可以养活得我们母女。”

  朱夫人叹道:“这虽然见你的孝心,然而这话,也不妥贴,终不成一个女孩儿家白白在家里一世。”又望着朱成谦道:“哥哥你看我这话是不是,就烦你做哥哥的替她留点心。”似珠望着朱成谦笑了一笑,又低了头去,拈着衣角低说道:“我不。”朱成谦在这个当儿,不觉心里大动,便向朱夫人问道:“在姑母的意思,像妹妹这样的人物,要拣个甚么婆家才配得过妹妹呢?”朱夫人叹道:“看着这扬州,虽是我的家乡,然而我离了此地,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。今日回来,人生面不熟,那里去拣人家。只要有门户相当的,把她嫁了出去,我也就放下一条肠子。”朱成谦便信口说道:“不瞒姑母说,有到有一份人家,只是家道也不甚饶裕,比较不过同侄儿家道差不多。至于品貌呢,到同侄儿不相上下,不知姑母看去可用得用不得?”

  朱夫人道:“年纪呢?”朱成谦道:“好像同侄儿同年。”朱夫人未及答应,似珠不觉大笑起来说:“母亲莫睬他,我知道哥哥说的这人怕就是他。”说着用手在脸羞了又羞,举起手要来打朱成谦。朱成谦赶忙将个嘴巴斜过来说:“妹妹要打,就请妹妹打了罢。”似珠笑道:“看你这样又怪可怜的,我偏不打了。”朱夫人笑道:“好孩子,不要疯疯癫癫,看哥哥笑你。”朱成谦笑道:“姑母说那里的话,我爱妹妹,还爱不过,我敢笑妹妹。”朱夫人笑道:“你既这样爱妹妹,便将妹妹许了你也好。”

  朱成谦听了这句话,赶忙扑通跪在朱夫人面前。似珠拍手笑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,你敢是真想要我嫁你?我到有一句话要明白问你,你须先告诉我。”此时朱夫人早将朱成谦扶起说:“侄儿你坐在一边,这也不是三言两句便将这事做成功的。看你这痴妹子又有甚话说。”朱成谦此时已欢喜到极处,跳起身又向椅上一坐,扭手扭脚,很不像适才斯文。说:“妹妹有甚话问我吗?”似珠笑道:“我若是嫁了你,可像我的母亲嫁了我的父亲一般?一生一世,同你在一处?”朱夫人笑骂道:“看这疯丫头,又来胡嚼了。既嫁了这人,自当终身同这人不能拆开。”

  拟珠将头一扭说道:“我不。你看哥哥头这样小,脸庞子这样瘦,像个鬼怪似的,母亲忍心叫我嫁给哥哥,我不,我偏不。”朱成谦自从见似珠小姐同他十分亲密,早已信得过这婚姻,老早拿稳在手里,断不料似珠此刻忽然会说出这些气死人的话出来。怔了一会,好容易挣出半句,说:“妹妹你敢是真不欢喜我?”似珠笑道:“我何尝不欢喜你,我只是不愿意嫁你。”朱成谦急道:“姑母既做了主,妹妹又欢喜,怎怎还不答应呢?”

  似珠此时将小腮颊儿一鼓说:“这可奇了,我喜欢的多着呢。譬如我养的那只黄颈项的洋狗,我极喜欢他,我难道也去嫁他。风琴也是我喜欢捺着顽的,我难道也去嫁风琴。”朱成谦道:“那不是人呀。”似珠又将眼珠儿四面望望,用手指着道:“这文殊普贤,难道他不是人,我就欢喜他这法身磁色雪白,依你说,文殊普贤也算是我的丈夫罢。”朱夫人听到此处,有些着恼了,说:“你们也不必在此歪厮缠,越说越不成事体,拿着菩萨演起玩话儿来了。”

  朱夫人的话尚未毕,早吹过一阵冷风。将佛堂上点的一张灯,顿时吹熄。朱夫人惊道:“可是的佛老爷显灵了。”说着便命仆人取火。此处朱成谦从黑暗之中,扯扯似珠衣袖,一把便捏住她的手腕。似珠笑道:“轻些,你也不顾人疼痛。”朱夫人问道:“珠儿说甚么?”似珠笑道:“哥哥捏我的手腕,怪疼的。”朱夫人笑了一笑。此时刚好仆人重又取了一盏灯来,早见院外下起小雨。似珠笑道:“雨来了,哥哥走不回去,便在这里睡了罢。”

  朱成谦被似珠左说右说,说得神魂颠倒,没精打采辞的了似珠母女,踉踉跄跄回家。自此以后,朱成谦想娶似珠的心愈深,似珠只这疯疯癫癫,高兴起来,也同朱成谦袒胸露臂,毫不避忌。顽厌了,又呵谴斥逐,将朱成谦当做一个玩物一般。然而似珠在那教育上面到肯认真办理,不是这般孩子气似的。朱成谦没有迎合似珠的地方,也陪着他谈谈学务,无意中便提起都天庙有个姓柳的少年,在那里开了一个学堂。明似珠觉得这人是自己的一个同志,不由分说,第二天便率领了众女学生旅行,顺便访柳春那个学校。似珠一见了柳春,觉得他年少英俊,着实可爱,非常的亲热,回家来先命人将朱成谦唤得来,谢而又谢,说难为他替我觅得这一个好朋友。朱成谦一听,不禁吃了一吓,暗念不好了,这是我分明自寻出一个对头来了,便搭讪说道:“我看这个人,也不见得明白学务,他应该知道妹妹创办女学,何等名誉,理当飞也似的来会妹妹,他至今不曾来,可想他瞧不起妹妹,妹妹到反去央求他,这不是太将妹妹看轻了。”似珠点头说道:“哥哥这话也说得是,我就不去理他罢。”

  朱成谦才快乐起来,击掌笑道:“照呀,这才是个道理呢。”但是话虽如此,那柳春心里却又不然。他忽然见了这一个花枝般的女郎,早已胶漆似的,绊着他的心肺了。次日便来回拜,接二连三,两个人几乎没有一天不会见,直把个朱成谦活活气死。幸亏似珠小姐相待的情形,却也同柳春一样,没有甚么分别。柳春背地里也趁势向似珠求婚,似珠总是憨憨的痴笑,说:“呸,你们这些人真是怪极了,怎么对着我,都要想娶我。假如我是个男孩子呢,你们也这般唣。”

  柳春笑道:“若使你果然是个男孩子,那就不必讲了,毕竟你终不是个男孩子。”于是似珠被他歪缠不过,随后也就应允了,只是不曾行结婚正式礼。所以云麟娶亲那一晚,他们高高兴兴走来看新娘子,云麟就猜定他们是夫妇,心中羡不过,又看着自己娶的这位夫人,容貌着实不济,又气又恨,坐到天亮,也不告诉人,他早一溜烟跑出柳家大门,一直赶到自己家里。秦氏大惊说:“好儿子你怎么不等候新媳妇一齐来到家里,你便独自跑出来,你也不嫌忌讳?”

  云麟也不暇分辩,只问了一声仪妹妹呢。此时淑仪正同绣春梳洗,也吃了一吓,不禁笑起来说:“真个老早跑回来做甚?”云麟一脚早跨进房,走至淑仪身边笑嬉嬉的说道:“妹妹起身得早。”绣春卟哧一笑说:“你也不迟呀,我问你一声儿,你怎么不多睡一会?”云麟笑道:“昨夜谁还脱一脱衣服,便是你的儿子。”淑仪见他们姊弟说这些顽话,不便开口,只微笑拈了一块胭脂对着镜子,向唇上点了又点。云麟趁势将个头挨到淑仪颈项旁边说:“告诉不得妹妹,我真气死了。”说着便指手画脚的,将新妇形容得不堪。淑仪笑道:“不理你呢,我不相信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不相信由你,你总须会得见他,那时候你不要发笑。”云麟说到此,猛将靴子向地板上一顿说:“我好恨呀,我只是恨。”淑仪此时早站起身来,将房门帘一掀,要想趁势走出去,却被绣春顺手一把拉住说:“妹妹这一走,到反觉得无趣了。你偏听他说恨甚么?”云麟接着说道:“我恨甚么呢?我只是恨富玉鸾富大哥。”

  淑仪不由啐了一口,顿时脸上绯红起来,一时又走不脱,只管同绣春使劲夺衣服想走。绣春笑道:“奇呀,他说姓富的,与你又有甚么相干。提起一句话来,自从我们这位妹婿,说闹到东洋去了,妹妹在湖北的时辰,可曾接到他的信?哼哼防着他,已经看上了东洋女人了。不然,为何不赶紧回家来娶妹妹?”

  淑仪越发羞愧无地,急得几乎要流下泪来。云麟防她生气,忙叫绣春将她放下说:“仪妹妹,你不用睬我们姐姐。但是我才听见姐姐说东洋女人,这东洋女人呢,我们却不曾看见过,如今我有一件奇事,告诉妹妹们听听,可是正经话,并非同妹妹取笑。”

  淑仪一面用手巾拭了拭眼泪,转笑道:“讲正经呢,我们就多谈一会儿。若是再像适才这般乱说,我立刻就回家去。”云麟长叹道:“可是的呢,只因为我们这家不是妹妹的家,所以妹妹一经生气,便要回家去了。若是。……”淑仪听见云麟这样说,一撇身子又要想跑,云麟积伶,早拦着房门笑道:“不说了,我们说正经话罢。就拿妹妹比,我才讲一句顽话,妹妹就着恼。妹妹可相信今日的女孩儿们,须不比往日了。见了一个生客,也许他同这生客扯扯手,搂搂腰。”绣春笑道:“阿呀,这句话好大正经,妹妹莫睬他,他依然在这里胡说。”

  云麟急得沉下一副脸说:“我难道是个畜生,说出话来你们总该不相信世界上总像姐姐这般至诚老。”淑仪微笑对着绣春说道:“姐姐,你这话倒不要疑惑他。此时做女孩儿的,真个有这种事情。”云麟笑道:“皇天菩萨,可是也有说句公道话的。好像妹妹,你也看见过这样女子。”

  淑仪笑道:“我也是头一遭儿。因为我的先生,她有个姨侄女儿,打从京城里回来,他那一派神气,就同你说的话,一点不错。多谢她同我倒还亲热,会着了便滔滔不绝,说做女儿的,怎么要自立呀,要平权呀。我是个糊涂人,也有懂得的,也有懂不得的。她还劝我进学堂里读书。云麟睁着眼听了好一会,忽然见淑仪不说了,忙问道:“后来怎么样呢?”淑仪笑道:“后来我们便上了湖北,谁还知道呢。”云麟又忙问道:“妹妹回家,可曾会见过她?”淑仪掩嘴一笑说:“我们大前天一齐回来,第二日便到了府上,那里去会她呢。”云麟说:“这女郎可是鹅蛋脸儿,两道眉毛,削得齐齐的,像个刀背子模样,左眼角上微微有一颗红痣。”淑仪笑道:“奇呀,一点不错。”云麟拍手笑道:“哈哈哈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请问妹妹,她叫甚么名字?住在那个地方?”

  淑仪微微瞟了云麟一眼,低头微笑道:“又爱上一个了。你问她么,她是旗人,叫明似珠。她一到扬州,是住在翠花街,今日迁移不曾迁移,却一总不曾知道。”云麟又点了点头。绣春笑道:“原来你两个说话,又说到一路上去了。”姊妹三人正在此谈笑,秦氏已赶得进来,连催带劝,硬逼着云麟到他岳家去。云麟没奈何,只得垂头丧气,又向柳家走来。刚跨进门,早有一个仆妇嚷起来说:“好了,姑爷来了。好姑爷,带累我们,被太太一顿骂,请问姑爷,适才不告诉我们,溜到那里去这一会。”云麟也不答应,埋头走入自己新房里,早见黑压压的踮了一房女眷。龚氏见了云麟,不禁堆下满脸笑容说:“我正在这里问你,你到那里去的,清早起也该吃点饮食,受了寒气,不是顽意儿。”云麟冷笑道:“我又不饿,吃饮食做甚。”

  龚氏又笑道:“姑爷好像去年听见你到河北去了一趟,那些河北的人,可是同我们扬州人一样的眼睛鼻子,甚么城池儿,街道儿,莫非也是砖瓦石头砌成的,离这里究竟有多少远路,据说还要坐极大的火轮船,说是坐在那个船上,简直不知道是在河里,要想打船头走到船尾,来往至少有半年的路程,船走起来,四面火轮子,便发起轰轰烈烈的大火,要是叫我们走上去,还要把魂吓掉了呢。”

  龚氏说这话时辰,许多妇女嘈嘈杂杂。大家都想云麟将这话告诉他们,好让他们长长见识。谁知云麟还未答言,那个新妇早拍一拍掌笑起来说:“娘又糊涂了,湖北罢咧,又闹出甚么河北。若是河北,到是今日的直隶大名府世界,那个地方,左通河济,可控彰卫,宋真宗抵御契丹的澶州,便在那里不多远儿。至于湖北省城,春秋时候,便是楚地,后来孙权曾在那里建过都城。一个是黄河流域,一个是扬子江流域,截然不同,娘把他扯拢在一处,真叫人牙齿笑掉了罢。”此时在房里的诸人,忽然听见新妇说话起来,大家都抿嘴好笑。龚氏忙拦道:“大姑娘又发疯病了,此时不是你讲书的时辰,甚么孙权都闹出来了,看姑爷笑话你。”

  新妇见龚氏拦他,才不开口。微微一笑,又将头低下去。云麟觉得新妇适才所说的话,到有一半不懂。但他说那些地方,居然像那小孩子背四书一般,滚瓜溜熟,不禁暗暗称奇。然而看她那不疯不癫模样,不由又将一颗心冷下了,任他们母女在这里辩论,自己只一味不开口。龚氏等人坐了一会,也就大家散去。晚餐之后,云麟重又入房,见那新妇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灯下观看,心里暗暗发笑,偷眼一看,见那书本子是一片蓝纸做成的,上面有几个小金字,是支那通史,心下大惊。暗想这支那是个甚么东西,为何我从不曾看见过这部书,此时又不屑去问她,转是新妇见他进房,忙将书搁在一旁,嘻嘻笑道:“请坐请坐,我正要请问你一件事。照书上说起来,亚西亚是罗马人呼安息国的转音,我们中国就不应该也称亚西亚,何以外人赶着我们称亚西亚,我们中国人也自称是亚西亚呢?”

  云麟了好一会,不觉笑起来,说:“睡觉罢,谁同你烦这些神呢。”自此云麟佩服新妇的学问,转由敬生爱,不敢鄙薄她貌陋,夫妻欢好之间,新妇还同云麟研究了一个也字,说古人造这也字的意思,是像妇人私处之形,说文上也作龟字,你想这龟字形状,像个甚么,故寻常人见不洁之物,口中屡呼也……也……即是此意。”云麟哈哈笑起来说:“照你这样议论,不料古人满口淫词,公然把来写在书籍上,别的不论,就是中庸上有一节说的,那天地之道,原来将你们那话儿形容出各种名词,你不相信,他不是明说着博也厚也高也明也修也久也吗。”新妇也是一笑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